她一边暗道晦气,一边嫌恶地把手里的画册丢到一边,随即正色道:“先不谈这些,舅舅,正好我找你也有事。”
皇帝立马警惕起来:“你又闯祸了?”
“不是,没闯祸。”竹知雪拿出身边带着的册子,“我想说目前察举取士有失公允,举荐之人多徇私情。此次鸦茶能如此顺利地一夜连破西南三城,除火器先进外还有一个原因。”
她把册子递给皇帝:“河延郡内卖官鬻爵之事盛行,上台的全是些草包,鸦茶打过来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守城也不是上报朝廷,而是卷铺盖逃跑,给了敌军翻过玉山天险的机会,这是河延郡守在职期间收受贿赂的证据。”
“之前谢惊元查到这件事时便已向陛下上书,陛下至今未有应答,那些官员被我们暂押在河延郡地牢,其职权暂由郡内能者代行,眼下西南边境已然安定,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上书?”皇帝翻开册子,一目十行,攥着书页边缘的手指逐渐开始颤抖。半晌,他召徐公公进殿:“宣廷尉及右将军。”
“诺。”
徐公公走后竹知雪提出自己的目的:“舅舅,我认为朝廷应该凭才学取士,可以从兴武举开始,诏天下诸州宣教武艺,由太尉主持考校骑射、策论兵书等,不限男女,择优而仕。”
皇帝没接茬,他合上布满褶皱的眼皮,叹息一声,拖着瘫软的手臂朝她挥手:“是个好主意,不过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府吧,武举之事改日再议。”
无人在意的角落,信鸽借着夜色的掩护掠过高耸的宫墙,飞入丞相府,落在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上。
幕僚取下传书,大致扫了一眼内容,把消息递给了丞相。
“相爷,这竹知雪的手伸得未免过长……”
焦正平抬手止住幕僚的话头,将宫内传来的密报放在烛台上销毁:“当初本相往西南派了三批死士都没能除掉他们,还真是命大。”
“既然如今陛下已然知晓此事,再行刺杀也没有益处了,事到如今只能断干净点。”
幽暗的烛光堪堪照亮了桌案,藏于暗处的那双眼闪过一丝阴狠的寒光:“陛下想用寒门和亲信制衡我,焉知那竹知雪也不是不能为我所用,焉知改革便是与所有世族对抗——宫里的棋子按兵不动,在西南至京城一路的驿站中找个替罪羊,去那边地牢放把火,再给质子传句话。”
“至于那个油盐不进的廷尉,本相已经给过他多次机会了,可他偏要一再和本相作对。”焦正平将死士调令交给幕僚,“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必急着动手,派人跟着,务必将他的死推到安国侯身上。”
“另外,传信虎贲营及卫尉吴亥,必要时听本相号令,封锁宫门,钳制中宫,奉衣带诏,送太子登基。”
一出宫门,天上的雪似乎小了不少,街上灯火通明,夜市还未散。竹知雪遣退了跟着自己的护卫,让他先把马车驾回府,打算一个人逛逛,再去酒楼喝几杯。
没等她走出去几步,道旁的马车里突然传来一股熟悉又欠揍的声音:“哎,竹将军,喝酒不叫上我?”
车帘晃动,从里头探出一张脸,面色是带着病气的苍白脸,山根处一颗红痣衬得整张脸美得妖气,宛如艳鬼在世。
刚和竹知雪对上眼,艳鬼的眉目瞬间荡漾开,黑色的湖水中似乎只能盛下一人的身影。他朱唇轻启,吐气如兰:“过来。”
竹知雪抱胸看他,八方不动。
他只好挠挠鼻尖,跳下马车,主动走过去:“四年未见,你就对我这么冷淡?真是教人好生伤心。”
四年分离带来的疏离感在此刻如冰雪消融,竹知雪习以为常地踹他一脚:“少犯贱。”
既是重逢便少不了要怀旧,两人默契地选了当年共同揍过人的酒馆。
时过境迁,当年的小酒馆如今已经蜕变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
酒楼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金镶玉坠夜明珠,壁挂锦绣绘祥云,悬灯结彩,琉璃璀璨,映照四壁,亮如白昼。
其间最显眼的要数大堂中央悬挂着的红绸,上书张牙舞爪的金墨大字:
天不惩奸邪我来杀——侠士竹知雪留
“惩”字还写错了,可丢人。
竹知雪一脚踏进酒楼就看到那幅狗爪扒出来的歪斜大字,捂着眼睛迫不及待要往外跑,却被他幸灾乐祸地拦下:“跑什么?不就是一幅字嘛,至于那么大惊小怪。”
“不要这样,换一家换一家。”
“就这家,正好还能看见你当年的英勇事迹。”陆林离桀桀怪笑着,把人往酒楼里拉。
争执之间,酒楼的老板扭着水蛇腰就走了过来。
“吵什么?都给老娘滚出去吵!醉仙楼内禁止斗殴,当心我找竹——侯爷?”老板的目光落到竹知雪身上,反应了几息,顿时瞪大了眼,眼中冒着饥渴的绿光贴了过去,连声音都娇俏起来,“竹大侠!大侠你可算来了,奴家盼得花都谢了。”
竹知雪一时被她的热情烤得不知所措,抱住不是,推开也不是,放任又觉得奇怪,只好举着手询问:“你是?”
“奴家是小淳呀。”
见竹知雪实在是没印象,袁淳媚眼如丝,嗔怪着朝她挥了挥手中的丝帕,一股醉人的酒香立马扑鼻而来,她接着提示:“当初那太仆妹婿见奴家孤身经营酒楼便觉得好欺负,仗着身世要赖酒钱。奴家气不过,把他拦了下来,他便作势要打奴家,还扬言要收了这酒馆,让奴家在这京城再无容身之处。”
“还好有大侠您在场,如同天神降临般救奴家于水火之中,仅用一把石子便把那泼皮收拾地顾了头顾不了尾,只好屁滚尿流地爬出去了。”
竹知雪这才对面前的人有所印象,她一把抓住在眼前乱晃的丝帕,神色是十二分的认真:“我记起来了——姑娘不必如此自降身段,像奴家、妾之类的自称太过折辱人,方才那声‘老娘’我就觉得极好,中气十足,充满豪情。”
她一脸肃然,毫无调笑之意,却以无心之举撩动了一池涟漪。
袁淳抽回丝帕,杏眼一弯,眼波流转间盛着人间春情:“是。”
“事后人家怕那无赖找上门,还特地向大侠要了幅墨宝。呐,就挂在大堂中央,多气派。”语毕,袁淳眨巴着大眼睛望着竹知雪,眼中满是对夸奖的渴望。
被少不更事,行事过于张扬的自己再次霸凌的竹知雪朝袁淳尴尬地笑笑,附和一句,随即转头狠狠瞪了陆林离一眼,低声威胁:“行啊,你这个奸诈小人,当时就算好了我以后看到会尴尬吧,不过你一定没看到旁边的小字。”
“什么?”陆林离奸邪的笑容一僵。
“我写了‘同伙陆林离供词’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陆林离笑……笑不出来了。
竹知雪扳回一城,转头对袁淳说:“多谢老板赏识,不知现下可还有雅阁空缺。”
“有的,来,这边请——你,对,就是你,小林,往天子号房送一桌招牌菜,再送两坛醉仙酒上去。”袁淳招呼完楼内小二送菜送酒,一边带路一边粘着竹知雪诉衷肠,“当年初见大侠,小女子便觉得您神勇不凡英姿潇洒绝非池中物,果不其然,您这一出征便打退了鸦茶,真真是大英雄、大侠士,若非大侠你是女子,人家定要以身相许以报恩情。”
竹知雪被夸得面红耳赤,闻言连忙推辞:“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要的要的,今后大侠要喝酒就来咱这,保管好酒好菜,分文不取。”袁淳给他们带到雅间,亲自拾掇一番,怕那垫子太冰还特地差人去取了毡垫来,“可要寻歌姬作陪?”
“不不不,不用了。”竹知雪连忙摆手,“多谢老板,您忙,您忙。”
袁淳走出门,临走又折回来朝她抛了个媚眼:“还有清秀小生,要吗?”
“不用,真不用。”
雅间内燃着来自西戎的名贵熏香,白烟袅袅,空气中暗香浮动。
一旁的陆林离杵着下巴看了半天好戏,见她脸红得赛猴屁股,连耳垂都涨得通红,半天消不下去,打趣道:“看你平常见着有趣的,不管人男的女的都要过去撩闲,还以为你多身经百战呢,结果被美人一撩就红成这幅德行,真是给风流客丢脸。”
“去你的,滚一边去。”竹知雪一边用手给脸蛋降温,一边没好气地踹他一脚,“我什么时候找人撩闲去了?一天天净讨打。”
“哎呦,痛,感情您老人家是风流天成,佩服,佩服。”陆林离今日挨了两脚,又险险躲过竹知雪刚发难的飞踢一脚,算是老实了,视线游离着,不知不觉又被大堂中央那幅字吸引过去。
在那点微弱的无法言喻的嫌弃之感褪去后,再看它便有些挪不开眼。
红绸飘飘,载的是少年意气,风流潇洒。
“你不喝了?那全归我了。”竹知雪见他望着那幅字出神,赶紧把两坛酒捞到自己面前。
陆林离恨不得把这破坏气氛的给叉出去,不死心地拉她回忆往昔,“还记得当年咱被并称京城双霸,你负责打狗,我负责出点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人都敢招惹,无忧无虑的,多好。”
“好什么?”竹知雪不解,“现在我们都有了官身,少时的愿景总算能实现了,不是吗?”
少时志气向来不染俗气,像颗种子,小时候压在心里沉甸甸的,长大后发不了芽生不了根,就能被轻飘飘地吹走。
只留下一点浅浅的印记,叫人回味起来好似黄粱一梦。
陆林离苦笑一声,纱幔正好遮住了大堂中本该照向他的光线,他坐在暗处,看向身上落了暖黄灯光的竹知雪,有些后悔。
今天不该约她出来的,悲剧会再次上演,就像他当年亲手打碎自己的信仰,从此甘愿与沙石俱下。
他木然接过竹知雪递过来的酒:“是啊,我怎么忘了……”
当年共誓要以清正廉洁之志,惩恶扬善,匡扶正义的两个人,如今一人刚走在路上,一人已深入泥底。
“你今夜就这么随我过来,有想过后果吗?”陆林离望着她,妖精似的眼睛里汪着怜悯的光,他看竹知雪像是在看四年前的自己,斩钉截铁,“肯定没有。”
“什么后果?传谣吗?你和我?”竹知雪没看懂他的眼神,笑笑,毫不在意地搓了两粒花生米,“无所谓了,那群脑子里只有□□里头那点事的人,堵又堵不住,爱传传去吧,反正名节什么的对一个手握军权的将军来说不重要,而且我也不打算成亲。”
“短视。”陆林离评价,他轻咳几声,脸色愈发苍白,“虽然你的婚约确实比一般的淑女值钱,照目前的市价,谁能拿捏住你的婚事谁就能间接控制你那块富得流油的封地丰春还有号称大梁最后杀手锏的火器营……甚至更多,如果他能让你心甘情愿地付出,那么你麾下的所有将士以及与你交好的那些将领,都将为他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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