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苗风风火火地刚走江藜的偏僻小院,便被在族学任教的老先生逮个正着,被驱赶到藏书阁干先前落下的值日。
一直干到天色渐昏,他嗅到带着酥香的炊烟,眼神迷离地寻到膳房后门,盯上了例份外的油酥茸虾丸与烧芦芝鸟串,与管事娘子卖惨扯皮无果后,郁闷晚归。
一进里屋,便见娘亲倚在美人榻上,手持银匙,不疾不徐,匀搅着瓷罐里凉透的汤汤水水。
江苗喏喏上前,被娘亲用清清柔柔的声线,劈头盖脸地训了个彻底。
他接连点头,熬到娘亲大发慈悲就此揭过,放他去补落下的晚膳。
江苗大口扒拉着刚热好的饭菜,一旁的娘亲婉婉起身,拾起聆音娘子的身份,拎起一盅小厨房炖好的肉汤,带着两名侍女,一前一后,提灯抱筝,朝家主院落方向出击。
屋内顿时空空寂寂只余他一人。
暖衣饱食后,江苗要么犯困,要么陷入沉思。
烛光昏暗,物影层叠。江苗撂下碗筷,伏案托腮,盯着屏风上摇曳的影子,陷入沉思。
由天马行空的白日梦流连到下午那触感僵硬的躯体,冰冷,僵直,气若游丝,他猛得惊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下午,那个还能说话的江藜,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他猛得跳下坐榻,转身拎起行夜灯笼,忙不叠地奔向江藜所在的偏院。
可转眼间,他却咻得瞪大眼睛,手中灯笼顺势滚落。
腥红煞气在瓦屋前层层集聚,从中爬出畸形怪物,提刀哐啷数声破门而入,他被这一变故吓得瘫软在地,只觉屋内生死未卜的江藜这下必死无疑。
然而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一道人影施施然地踏过门槛,那人步伐定定,神色自若,纤毫未损,先前气势汹汹砸门闯入的怪物瘫成一团,一拱一拱地爬随在他身后。
江苗定睛一看,那人的确是下午那半死不活的江藜,他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又见那公认的废物江藜手法娴熟地画符结印,毁尸灭迹。
向来迟钝粗神经的江苗此刻也察觉出异常之处,眼前的江藜,行事狠戾果断,干脆利落,精通多种未知术法,绝无可能是以前那个他所熟悉的,可怜的,怯懦窝囊的废物哥哥江藜。
强烈的危险感攥紧他的心脏,江苗哆哆嗦嗦地压低身子,屏住呼吸,几欲晕厥。
下一瞬。
“看了这么久,不出来打个招呼么?”
声音带着刻意的清缓温润,落到江苗耳边,如同利剑架于脖颈,无端生出阴冷森寒之感。
江苗僵硬抬头,呼吸一滞。
寂寂如水的月光下,少年一身粗布里衣,眉目清雅秀气,肌肤苍白胜似冷石,敛在纤长睫羽下的眸色漆黑剔透,气质如汩汩幽泉,冷冽而空静。
往日的怯懦软弱荡然无存,黑眸微敛,长睫垂下淡淡阴翳,危险气息倾泻而出,透露出与年龄相悖的森冷凌厉。
江清筠俯身撩开江苗遮身的枝叶,黑沉沉的眸子无甚温度,不带感情地审视着瘫坐在地的窥视者。
抹去江苗关于今夜的记忆很容易,若是为万无一失,选择让他日渐痴傻,悄无声息地死去也并非难事。
但这毕竟是原主生前唯一相熟的朋友。
江清筠掐灭指尖凝起的煞术,正决定选择隐患最大也最为麻烦的应对措施时,耳边响起一连串吵闹聒噪的求饶声。
“大,大王饶命啊!小的,小的只是路过,小的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江苗磕磕绊绊地保证发誓求饶,唯恐自己因不够真诚而命丧黄泉,见江清筠瘫着脸无所表示,登时崩溃得手脚并用扒拉开跟前的碎枝烂叶,口中念念有词,向四方行三跪九叩大礼。
“列祖列宗在上,求求你们保佑我死后寻个好去处,最好,最好能顿顿都有清蒸红烧油爆芦芝鸟,三天一场烟火晚会,光睡觉就能蹭蹭涨修为,无痛金丹大圆满,还有,我死后要保佑娘亲早日入主中馈,称霸重岩城……”
江清筠沉默。
想起他前世尚在微末摸爬滚打时,为保狗命也曾伏低做小讨乖卖巧,后来拜入青渊仙尊座下,本以为能轻松借势在上修真界拨弄风云,顺势入围中州仙盟权利中心。
谁料他那名撼九州的仙尊师父还真真是人淡如菊高风亮节,对心血来潮收下的徒弟漠然置之,成天深居简出神出鬼没,明明修为境界已为此界巅峰,竟甘心当一尊正道吉祥物,有名无权,供仙盟驱使。
最大的作用就是提供个正道首徒的身份,给兼职邪修的他打打掩护。
所以他只能拾起老本行,只身斡旋于诸位宗主掌门之间,虚与委蛇,曲意逢迎,终于占得一席之地。
最后被正义处决,打回起点,连带陪自己起于微末的邪玉也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多少还是怨恨重重。
咳,扯远了。
他想的是,无下限的求饶方式他见过不少,甚至自己也亲身实践过,但像江苗这般神经兮兮,蠢得清新脱俗的还是第一次见。
大概他们早就死于话多。
“好了,你可以动手了!”
江苗终于停下他神经质的作法行为,站直了身,昂首挺胸,目光炯炯,一副誓死如归的悲壮样。
“好了,你别吵了。”
江清筠扶额,深吸一口气。
“如你所见,我的确不是原本的江藜。”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死了,死在你禁闭结束赶来看望他之前。”
“是…是你杀了他?!”
质问先于思考脱口而出,但随即声音弱下得几不可闻,江苗颤巍巍地重新摆好谄媚的表情,卑微讨好。
“大王,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没有质问大王的意思,小的忽然还想活着,小的可以为大人鞍前马后,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又来。
江清筠对他咋咋呼呼的脑回路终于忍无可忍,抬手一道噤声术下去,世界安静。
“他早已被邪修炼制成尸傀,而我是一缕游魂,恰巧借他的尸身复生,至于方才你所见的怪物,正是那残害你哥哥的邪修所炼制的傀儡。”
“你是他生前最为亲近的弟弟,我既占用了他的身体,没道理会对你痛下杀手,但是,你应当知道,我留下你小命的前提。”
江清筠抬手解了封住江苗声音的噤声术,他语气温和,但话外之意的威胁不言而喻。
“小,小的绝不会对外透露大王存在半字……”
“说话正常点。”
“哥,三哥!哥哥!”
刚恢复声音的江苗瑟瑟发抖,又被一声骤然冷声的警告吓得几欲涕泪横流,于是乎点头如捣蒜,拿出千倍的真挚,真心实意地嗷嗷了几嗓子哥哥。
江清筠不在乎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对方是个足够听话的摆设就行。
至于用处。
他坦然向江苗摊开手,指腹略有薄茧,但骨节纤长分明,莹莹月光下色泛冷白,如砌石玉。
“你有灵石吗?”
他一脸真诚与期待,理所当然,毫不客气。
搜刮完便宜弟弟的灵石后,江清筠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灵动柔和起来,趁着刚进补后灵力丰沛,他在江苗惊恐的注视下,往对方灵台布下守秘诀,并温馨提示如果恶意泄密就会爆体而亡哦。
“好了,那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江清筠将滚落的行夜灯笼拎起,顺手掐个明火诀引燃灯线,他一脸和善地拍了拍便宜弟弟的肩膀,将灯笼递给他,一副温柔关切的样子。
江苗战战兢兢双手接过递来的灯笼,露出比哭还委屈的灿烂笑容,千恩万谢后打道回府,结束了这场鸡飞狗跳凶险异常的闹剧。
翌日,正是江氏族学开课时日。
江氏族学的修文斋有七日一会的规矩,一般教授文辞书艺,简史轶事,基础功法,兼之有上令下达组织历练的职能,是族学的核心;至于其它时段,则由学子自行支配。
江清筠来得较早,授课堂内只稀稀拉拉坐着几名不熟的同族,见他进来,却都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循着原主的习惯,忽略他人的目光,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
刚铺展开书卷,便听到前门响起一阵喧闹。
“反了天了!江藜那拖后腿的死废物竟然还有脸来修文斋?!”
“就是就是,这种废物只会浪费资源,给家族蒙羞,根本不配活着!”
“江茂哥就是被这该死的拖油瓶连累了,到现在还负伤在床,而罪魁祸首竟当无事发生,心安理得地上修文斋。”
“定要让他给江茂哥谢罪!”
首当其冲的声音聒噪刻薄,气势嚣张。
熟悉的声调顷刻间唤起原主残存的记忆。
是江子旗,大少爷江茂跟前最活跃的狗腿子,也是对原主江藜的头号欺凌者。
江氏一族,除家主一脉,其余族亲都一刀切地皆归为旁系。
毕竟是盘曲虬结数百年的大家族,族中势力错综复杂,体现在年轻小辈身上,便是同族拉帮结伙搞小团体的现象严重,长辈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甚至推波助澜。
以江子旗为首的小团伙正是旁系里的大少爷江茂的忠实拥趸,借着主系嫡出的名头敛获额外资源,常在旁系里仗势欺人狐假虎威,旁系同族深受其害。
至于他们为何对同样出身主系的江藜恶意满满,这就涉及到江茂少爷对庶出的态度,最是鄙夷不屑,尤其是对江藜,江茂毫不掩饰对其的厌恶。
于是,这群江茂少爷指哪打哪的先锋队,欲为仍负伤在床的主子出气,放完狠话,气势汹汹地围聚到江清筠桌案前,一排排眼睛恶狠狠地怒视着。
江清筠面不改色地将朱砂笔放回竹筒后,装作不经意抬头,对众人恰如其分地露出诧异且无辜的表情。
“你们有什么事吗?”
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恰到好处便能最大程度激起对方的怒意。
没看到预想中江藜惊慌失措滑跪求饶的狼狈,而是对方若无其事气定神闲的反问,为首的江子旗自动将其理解为不可饶恕的挑衅,怒火顿时如点燃的鞭炮般炸开。
江子旗挥开挤在一旁的小弟,后退半步,嘴角勾起狰狞的弧度,一个蓄力猛冲,狠狠飞踹向横在江清筠身前的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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