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记得她曾经盛开过

“常青是一个我一直在关注的演员,最初始于我听到的一个朋友说的八卦。说常青在剧组听到工作人员说她演技不好,回去拼命加练。

我说那得演成什么样才能让工作人员都吐槽啊,等播出我得看看。

那部戏是网播的,我特意看了,确实不咋样,沉静的戏还行,但是一活泼就让人尴尬。后来我又在电视上看到她的戏,真是肉眼可见的进步,从一开始的五官乱飞到后来的真实不做作,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

而到了这部影片,发挥空间更大,倒是把她这几年拍偶像剧憋着的表演欲都爆发出来了。

常青在学校里王明父母的辱骂时,内心的恐惧、屈辱和鄙夷都写在脸上,从忧惧到不屑,变化得微妙又自然而然。

与心理医生对呛时,一直梗着脖子,抬着眼睛,更像是为了获得小朋友发泄似的快感——来呀,我看看你倒是有什么本事?

记得看过常青的一个采访,记者问她对于演技的野心,她说“希望有一天别人看了我的作品,也能说‘她演得挺不错的’”。

她说这话时,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这样被自己随口一句话戳中的感动是演不出来的,唯有真正的在乎才有这样的动容。

现在我能说,常青,谢谢你的努力,你演得挺不错的。”

常青在车上看到这篇影评,二十岁出头的她脸上浮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怀念。

如果不是这篇影评,常青几乎忘了自己喜欢表演。

这一年来忙着逃避,她好像忘了,自己仍然喜欢电影。见证过背叛、经历过失望,在黑暗中等着银幕亮起的那一刻,她依然兴奋得头皮发麻。

她向下滑动手机屏幕,看到下一条评论:“我非常欣赏导演的才华,但是不欣赏他告别这个世界的方式。纵然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不美好,满目疮痍,一地垃圾,但我们得走下去。”

出租车堵在路上,常青听见马路上无法移动的汽车偶尔鸣笛抗议,鼻尖萦绕着汽油和汗气交杂的刺激气味,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我要好好吃饭,认真生活,摆脱水草一样缠住我的往事,重新站起来。

回到酒店,之前被常青弄得皱巴巴如同草稿纸一般的床单被子已然干净整洁如新,垃圾桶、毛巾也全被复原。

常青蓦然想起入住第一天那个穿着浅黄色衣服,低头无法辨认表情、推着清洁车匆匆而过的阿姨。

她不知道阿姨的姓名,想必阿姨也一定不关心她是谁,她们只是被现代社会链条连接的、没有必要相识的陌生人。

房间里安安静静,隔音窗的质量很好,她仿佛身处真空的宇宙,处在一颗可以观望寂静爆炸的外星球。

常青站在窗前,一辆又一辆不认识的汽车飞驰而过,一个又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匆匆离开,她打开隔音窗,猎猎北风和热闹的喧哗声一起涌入。

呼~常青长舒一口气,后退两步,仰面躺在床上。

常青刚刚升腾起的决心神秘消失了。她定定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墨色圆点,想象着用什么样的果断姿态甩动钢笔才能把墨水溅到那上面?

可能性轮番在常青眼前上演。

常青忘了看到第几种离谱的演绎时不赞同地闭上眼睛了,等再睁开的时候,窗外已经不再热闹。

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床上,一边认真考虑“今天晚饭要不然还是别吃了”,一边刷手机。

常青刷到一个由粉丝剪辑的视频,是她出道以来,从18到23岁,舞台灯光点亮后,常青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dream girls的常青”。

2分43秒的视频,常青上百次向观众鞠躬。背景音乐是常青自己翻唱过的一首歌,结尾的一句是“春风知道我,我曾经来过”,听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看到视频简介,那里写着“我记得她曾经盛开过”。

常青长久闭上眼睛,叹息般轻笑了一下。可是,我都不记得自己曾经盛开过了。

常青放下手机,仰面躺在床上。

无法兑现的承诺,不断收到的“失望”宣告,以及除了她对谁都很友好的爱慕对象,都不停地提醒着常青自己如何失败。

闭上眼睛,常青甚至可以看到各种指指点点的手指和面目不清的摇头叹息。

之前常青曾经看到过一种说法,由于进化的筛选,人类大脑还残留着狩猎时代的危机本能,对于负面消息的记忆强度和反应速度远高于正面消息。

常青暗自揣测,那她实在进化得过分优秀了。

一年前,常青在粉丝站看到一个让她当时马上关掉手机的评论——“常青对不起很多人,特别是当年那个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报名地点、迟到后求面试官让她唱一首歌的自己。”

熟悉的人吵架起来才扎心,脱粉回踩才最致命。一年多的事情了,常青现在想起来心里还会尖锐地痛一下。

从小常青就被教育——再不成器的人,也不能让在乎自己的人失望。可自从一年前,她已经收获了好多失望,亲人、朋友、粉丝,所以,也包括自己吗?她真的成为“全世界最差劲的人”了吗?

她把手放到心脏的位置——砰、砰、砰……。

心脏尽职尽责地以每分钟65次的频率收缩和舒张,带着氧气的红细胞跑过总长度超过15万公里的血管,勤勤恳恳地完成生存任务。

常青很清楚自己一年来健康和精神状况都处在一个低谷水平,可是她只有拳头大小的心脏,依然兢兢业业,昼夜不息地为了她、只为了她跳动着。

“砰、砰、砰……”

可是除了心跳声,她什么也没听到。

常青看着自己的手,苦笑了一下:不是有特异功能的吗?原来,足以偷听别人心声的神秘力量也无法了解自己,或许我真的不该回来。

她还记得当时与那位金发碧眼心理医生分别的场景。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金发碧眼的心理医生当时严肃反对她回国。

常青眨眨眼:“我倒是还挺有信心的。”

心理医生又从专业的角度分析了一番,可是常青已经打定了主意,脸上虽然依旧挂着笑容,但是却丝毫没有被打动的意思。

心理医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看来你已经决定了。如果有需要,请记得打给我。”

常青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然后起身和医生握手告别。她碰到对方皮肤的一刹那,听见——【愿主保佑这个女孩。】

常青有点感动,甚至伸出手臂想要抱抱对方,马上听见——【为什么主不保佑我一下,那辆保时捷的尾款可怎么办啊啊啊……】

常青脸上的表情迅速从感激切换到平静,伸出的手臂也转了个弯顺势抱住可怜的自己。

她以为带着自己的秘密武器,该叫做超能力、特异功能还是有什么其他别的称呼?常青当时就不清楚,至今也不甚明白,总之她当时以为回国后就能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现在看来,不是她太废柴就是影视剧拔高了对神秘力量的期待。目前这个小长处带给她的助力,不能说没有,但起到的作用大概相当于一盆水倒进了太平洋。

常青保持着对颈椎和视力都不甚友好的姿势呆呆地盯着手机,突然,从记忆角落里扒拉出一件事:组合出道的时候,东皇公司曾经给她们拍了一个出道纪录片。纪录片结尾,她们被问到:“你想对十年后的自己说什么?”

常青用了很多时间从粉丝站里翻出了这个尘封的视频。

小常青面对镜头,笑得自信飞扬:“你好啊。”

常青有点紧张,舔舔嘴唇:“你好。”

“有成为了不起的大人吗?有找到喜欢的地方吗?有交到更多有趣的朋友吗?”

常青连着摇头,嘴巴都瘪了,羞愧得用被子蒙住脑袋。

“没有也没关系。我特别想让十年后的自己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

诶?常青从被子里探出头,悄悄观察自己在屏幕里如同春日青竹一样生机勃勃的少年时代。

“怎么样都没关系,不想工作了没关系,不想努力了没关系,觉得自己失败也没有关系。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知道,那时候不管是身处何种境地,你一定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努力。“

常青热泪长流,已然看不清屏幕了。

“所以,无论多么狼狈,请一定记住,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这份心意,请你务必了解。”

常青狠狠点头,抱着被子哭得一塌糊涂。

年少时闪烁的光芒穿越时光的尘埃,终于照耀到了现如今的常青。

常青哭了好久,中途饿了点了一份晚餐,吃饱了又继续哭了一会儿。

她到洗手间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很庆幸自己恢复了无业游民的身份,拥有随便哭泣不必被询问的自由。

常青认真地观察镜子里的自己,以退队之后从未有过的在意程度。

她捏捏自己的脸颊,觉得这种瘦削程度配上红眼睛有点像猴子,笑着自言自语:“真的有点狼狈。”

马上又很自豪地挺胸抬头:“但是没关系,我没有对自己失望!“

常青对镜子里的自己认真说:“你要好好吃饭,做喜欢的事情,找到喜欢的地方,成为自己喜欢的人。”

她以无人了解的奇怪仪式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肉,郑重承诺:“我要好好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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