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草长莺飞,京城的风光更是望不到边。
长安街上锣鼓震天,红妆绵延十里,即便是三岁小儿也知道今日东宫太子薛喻迎娶新妇。
如今陛下已然病入膏肓,终日缠绵病榻,这位年轻的太子很快便会荣登大宝,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存在。
而他的夫人,也将一跃成凤,荣华加身。
这些热闹太过繁盛,浸染着京中每片土地,喜悦彷如长了脚一般,甚至窜到了远在西边的闻莺街。
陆棠雪在阁楼上听得分明,忍不住走到窗边往外眺去,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她却能清晰描绘出远处的场景。
定是极欢喜,极气派,极敞亮的。
新娘她认识,镇安侯府的嫡女陆婉盈,知书达理,神仙一般的人物。
新郎她也认识,大宋太子,薛喻。三岁成诗,七岁同太傅就学,不曾缺席一日经筵,能文能武,天人之姿。
谁见了不道一声般配?
泠泠的笑意自脸上漾开,她本就生得娇媚,沾了口脂的唇过分红艳,这会儿畅快地笑着,更显绝色。
窗外的声音离得远了,陆棠雪的笑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边笑,滚滚的泪珠子顺着脸颊流下。
“你们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那我呢?我是什么?”
坠胎后的疼痛还未散去,小腹的痛楚一刻也无法忽视。她踉跄了下,仓惶扶住屏风才不至于跌倒。再起身时,几乎已经站不稳了。
啪——
陆棠雪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唇角的红又添半分:“陆家杀我母亲,毁我胞弟,你说过,会帮我报这个仇!”
“你说你身不由己,说你知我,怜我。”
“陆棠雪,他若爱你,怎会让你这十年都居于外室,无名无分?怎会忍心让你卑贱如泥,替他左右逢源,讨好权贵?”
又怎会明知她难育子嗣,还要在成婚之前让她坠胎。
“蠢啊,陆棠雪,你愚不可及!蠢顿如猪!”
雪白的皮肤上一道掌痕鲜明,足可见她用了多大的力气。那一掌力道极重,叫她身心俱疲,眼底的光却丝毫未灭,反而越燃越旺。
恨意是最好的药,能让垂死之人重焕生机。
十年种种从脑海中闪过。陆勤山自己醉酒糟蹋了丫鬟,让她娘珠胎暗结,惹得原配不快,两人就将一切怨气撒在她娘和她身上。
在陆家,她名义上是庶小姐,过得却连猪狗不如,谁都可以肆意凌辱。
同胞弟弟因是男丁,还有些依仗,不至于像她一般受辱,却被姓林的毒妇日夜灌毒,叫他昏沉痴傻。
然而无论她多么隐忍退让,伏低做小,还是没能保住母亲和弟弟。
是了,她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能有什么用?她连自己都保不住。陆家处置她与发卖丫头无异,草草将她许了个年迈老头,听闻从他手底下出来的女人没有完好无损的。
如果不是这样,她再爱薛喻,也不会犯贱去做他的外室。
泪终究是会流干的,即使心和身体如此疼痛,到最后陆棠雪仍旧发现,她哭不出来了。
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冷静,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起身的,只知道魂魄仿佛抽离了身体,不受控制地游离,身子自己却会按部就班的行动。
女子拢起青丝,好好梳洗一番。
镜中人花颜灿烂,就算脸上有伤,也能看出绝顶美貌。
陆棠雪自言自语道:“我还有这张脸,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向陆家讨回来。”
懦弱的人才会求死,她要死也要拉着这些人一起,反正这个世上无人叫她留恋,那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可惜,生死不由人。
外面才点起了灯,约莫是戌时,已经有人上门。
“雪丫头,你还是喝了吧。”刘公公神情和蔼,语气熟稔,“太子即将即位,你如此爱重他,也不想让世人知晓主子的污点。不如趁现在还有几分旧情,自行了断,殿下心里一定会记着你的。”
“污点?”瞥了眼桌边的酒杯,陆棠雪自嘲一笑。
“他让我帮他处理那些阴私的时候不曾说过我是污点。”
通天之途岂有这么容易登上,人情往来,利益交换,没有一样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原来他也知道这些事不干净啊。
太子赐酒,她逃不过,也懒得逃,索性一把接过酒杯仰头饮尽。
喉管烧得生疼,全身都疼,疼得她觉得魂魄都快揉碎了。
越是疼痛,越是清醒。陆棠雪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再给我几天,我一定让陆家和薛喻陪葬。
人若有来世该有多好,若再来一次……
*
她未曾想,当真能够再来一次。
“啊!”
睁开眼的瞬间,手心的刺痛就往天灵盖上冲去,陆棠雪没忍住叫了声。
教习嬷嬷表情十分不悦:“大小姐,女子重仪容姿态,应习端庄,你本来就犯了错,挨打是正常的,怎能像乡野村妇一样乱叫?”
看见她手里细长的藤条,陆棠雪有些懵,不过只消片刻就全想了起来。
这不是她十六岁时陆家请的袁嬷嬷?
侯府小姐从小就有负责传授礼仪的嬷嬷贴身侍奉,言传身教,而她向来不受重视,要不是快到议亲的年纪,陆家根本想不起还要找人教她。
袁秀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哪里?
毒酒的剧痛还残留些许,让陆棠雪的反应变得比平时慢上许多,她费了些功夫才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把周围打量了一圈。
是陆家的惜春小筑,装潢摆设都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她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
见她不吭声,嬷嬷又不满意,拿着藤条继续打她的手心。
“大小姐,你看看这一地的碎碗,全是你的功劳。”
藤条长得很,不知什么时候又落在了她腿上,抽得她心一颤。
“你练了这么久,腿就跟没力气一样,站着都能摔碗。大小姐想让我怎么教?”
陆棠雪和她相处过一年,知道这位嬷嬷的脾气吃软不吃硬,也不顶嘴,只道:“嬷嬷别生气,是我愚笨,我会再练的。”
陆棠雪声音很柔,眼中泛起波光,加之瘦弱的身材,让人看了不由得生出怜惜之意。
其实碗被摔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位庶小姐地位不高,她尽心尽力捞不着油水,心怀怨气,难免比对其他人苛责几分。
但对方好歹是侯府千金,任劳任怨地挨着打,没有半句不满,袁嬷嬷的气也消了几分。
她缓和着语气道:“别的姑娘是打小开始学习,大小姐已经落后于人。而且眼瞅着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如果不抓紧补补,我也是怕耽误大小姐寻门好亲事,希望你也别怪我。”
陆棠雪心中不以为然,她就算是成了全天下最擅礼仪的人,陆家这些牛鬼蛇神也不会为她着想的。
再说什么叫好亲事?
薛喻是人人称赞的好郎君,风姿绰约,身份贵重,待她也是温柔小意,并不妨碍他哄骗女人,过河拆桥。
这些年她也跟着太子见过不少达官显贵,酒席间觥筹交错,谁不是左拥右抱?酒过三巡的时候,只怕问他们自家娘子姓什么都记不得了。
男人归根结底是人,喜新厌旧,劣根性十足,她上辈子就是吃了信男人的亏,重活一次要是还踏入同一个泥坑,那她就真是死不足惜。
虽然心底冷若冰霜,陆棠雪还是附和她的话,露出动容的表情:“嬷嬷对我一直很上心,棠雪感激不尽。”
好话谁都爱听,往常这个时候因为她给不出什么打赏,嬷嬷总免不了要酸她几句,今日倒是因为出了气,和颜悦色许多。
“明日接着练,走路腰间佩环不能发出声响,步摇不能乱晃。要辛苦大小姐再顶几日碗了。”
“是,棠雪省得。”
等袁嬷嬷离开,陆棠雪唇角的弧度刹那隐没。
被毒死的濒死感还没有彻底剥离,她觉得五脏六腑融化般疼痛。顶着重物站了一下午,腿直打颤,藤条打的地方也阵阵抽痛。
痛!痛!痛!
巨大的痛感和无处发泄的怨气让她整个人处于极度阴郁的状态,恨不得把眼前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都破坏殆尽。
“忍一忍,陆棠雪,你还在陆家,不能太放肆。”
她还有那么多恨没有纾解,那么多人要拉下黄泉,不能太过急切。
忍耐是弱者的上上选。
就在她自我说服的时候,惜春小筑的丫鬟翠浓走了进来,瞥见地上一地狼藉,声音登时拔高。
“大小姐,你就算不做事,不能体恤下奴婢们吗?又把碗摔了,你自己扫吧。”
翠浓是陆府家生子,素来趾高气昂,被派来这无人问津的惜春小筑很是不平,觉着自己受了委屈。
丫鬟受委屈怎么办?
发泄在侯府小姐身上。
天大的笑话!
压抑到极致的时候,陆棠雪忽的笑出声来。
忍耐的确有用,可要忍到什么时候?她重来一遭到底要活出怎样的人生?
总归不是和原来一样窝囊的。
她忍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