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昨个儿刚下过雨,街道被冲刷的很干净。街边泥土被躲藏在里面的蚯蚓翻出来,还带着久埋在地下的潮湿的泥土气息。
城南早集上,春寒料峭的,来往的人往往赶上一阵风吹过,便不由得打个哆嗦,这冷风跟长了眼似的,偏往人骨头缝里钻,冻得哆嗦。暗恨自己今早出门没多穿件衣裳,平白受冻。
“珠丫,咳,竹子。你又干嘛呢?卖完菜了等等婶子,等会儿跟婶子一起回去呗!”同村的南婶嗓门颇大,嗓音尖利。吆喝得?恨不得从街头到街尾的人都能听到。
而她喊话的本人却似乎并不想理睬,那人一身半新不旧的粗布麻衣穿在身上,中等身量,乡野打扮,似乎是营养不良,身材也不似同龄男子那般健壮。面容清秀,却也是会得女子喜爱的样子。
许绿珠尤其烦她的破锣嗓子和长舌头,前几个村西头的寡妇不知道从哪找了个情郎,深更半夜私会的时候,被南婶撞破,第二天整个村子都传遍了,后来把情郎吓跑了,寡妇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连门都不敢出了。
她想着,不由得加快了手上收拾摊子的速度,最后剩的几颗新鲜白菜还沾着今早刚从地里挖出来沾的泥点子,也丝毫不嫌脏。她就着铺在地上垫着的长布抓住四个角轻轻一提,一个包着白菜的包袱被她背在了背上。
收拾完,绿珠才扭头对着对面摊子正盯着她瞧来瞧去的南婶回以一个极为灿烂的微笑:“不了婶子。我赶时间呢!下次吧!”说完也不等人回话,紧了紧包袱抬脚便要走。
“诶!你这丫头,忒没教养,我是你长辈知道吗!你剩那几颗白菜没卖完就急着走,你要去干吗?”
走在前边的身影顿了顿,回身快走几步一把楼主了南婶的胳膊,低声道:“婶子,不是说好在外面就把我当作许竹吗?我娘的药喝完了,我正要去药铺抓些呢。”
她虽然是笑吟吟的看着南婶,但说到最后语气加重了几分,也带上了点厉色。
绿珠原本生得娇憨无害,细看之下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常年乡野间的糙养将她养的有些面黄肌瘦,原本这个年纪的女儿家,身体也该抽条的窈窕几分,可她身材确实干瘪,就像没有汲取充足养份的野花,不到盛开的时候。
不过也正应为如此,她扮起男装来才得心应手。不相识的人看起她来,只会觉得是个尚未变声,年纪稚嫩,早早便出来讨生活的小儿。
南婶听着,本能的想多嘴反驳几句,可是盯着眼前的小人儿,又想到她家里的境况。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算了,眼前人着实不容易,村子里的人对绿珠多是可怜同情,摊上这样的一大家子。
绿珠看着愣着的南婶,又赶紧加了句:“婶子,我看着你摊位上还有一点,你一个人不好拿回去吧,这样我的驴车您给骑回去吧!城里最近生病的人多,药铺肯定人很多,我回去晚也不放心驴车,您就顺便帮我骑回去呗。”
这句话可说在了南婶心坎里了,她叫着绿珠就是想叫绿珠的驴车载她回去,这来的时候是绿珠载,回去可不得绿珠送吗?要不是有求于绿珠,不然她凭什么帮绿珠隐瞒女扮男装的事。
其实村子离这里也不远,也就六七里地,自己这么多菜没卖完,哪能背着这么多东西走,那不是要累死吗?绿珠嘴甜会吆呼,最会讨巧卖乖,买她东西的人多,剩那几颗白菜她年轻力壮的背着走回去不碍事。
南婶如是想着,面上也挤出市侩的笑容,她欣慰的拍了拍绿珠的手,自以为慈爱的说:“那行,你可要注意时辰啊,婶子回去给你爹娘说你晚会儿回去!哦!还有你弟。“说罢,又高高兴兴地去吆呼着买菜了。
绿珠摆摆手,浑不在意。转身又向着人群的方向小跑去了,殊不知南婶盯着她隐入人群背影若有所思。
南平镇还算富饶,水运也便利,各种稀奇古怪天南海北的食物和物件在街边摆着也不稀奇,绿珠步履不停,穿梭在条条小巷里,应为昨天下过雨,现在温度也不高,深深浅浅的的小水洼时不时会应为行人走过的微风带起阵阵涟漪。
她穿梭其中,小心翼翼的躲避着水坑,却还是免不了鞋边沾上泥点子。绿珠本是特意留了几颗白菜,不打算再买东西了,于是目不斜视,从不在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停留,直至走到一个糕点铺,
“小楼一夜听春风,明朝深巷卖杏花。”
这句诗就这样突兀的,猝不及防的闯入绿珠脑海,绿珠不由得一怔愣,记忆里那个人就一袭素衣,修长的手指握着泛黄的书本,温润的声音似乎犹萦绕在耳畔,轻念着这句诗,在唇齿间反复斟酌吟诵。
绿珠抿了抿唇,长长的睫毛垂落,可惜她卖的不是杏花,是白菜。昨夜也听到不是春雨,是男人的怒骂。她想了想,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干瘪的钱袋子,今天早上卖菜也才卖了七文钱,但是她还是咬咬牙,冲着糕点铺的老板脆生生的喊着“老板!一份杏花糕。”
“好嘞!公子拿好喽!”
提着沉甸甸的杏花糕,绿珠的心似乎也被装得满满实实的。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曲,七拐八拐走进了一条罕有人至的深巷,在一条略显破败的门口停下。
清了清嗓子,颇为熟稔且有节律的扣了三下门,语气压低。“先生。”
大门传来门闩落下的声音,在深巷里回响。
“哎!”常德修刚打开一点门缝,门外的人就一溜烟进去了,顺便把背白菜的包裹套在他伸出去的手臂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比兔子还快。
听到响动时,裴今楚其实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身上披着常德修又从行李中翻出来的墨色大裳,墨发半束,整个人站在那,清清冷冷。就像是一汪沉寂于山野间的冷泉,无人打扰也不起波澜。
昨夜下了雨,屋顶原本补了瓦片的地方,许是补的不够牢,被风吹开了,使得落下雨水又一次浸湿了书案上的书籍,墨痕就像山水画般晕开。
他今日就又将这些书籍搬到院子里晾晒,等晒干了,再用笔照着原来的字迹描一遍。指节如玉的手轻轻抚过原本平滑如今却凹凸褶皱的纸张,裴今楚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又想起了三个月前他刚了落脚南平镇的样子。
那时不似现在这般春暖花开,正是严冬。他受了父皇命,秘密来南平镇调查知府贪污一案。为了不引人注目,暂且租下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院。
偏巧刚租下,仆人来不及整顿,就等来一场雪落。雪淋湿了书籍,他就让常德修把这书搬到外面晾晒,不知是哪一阵风吹走了一张字,竟被绿珠寻了来。
她坚持不懈的挨家挨户敲门要物归原主,最终找到这里来,裴今楚没打算开门。可门外的人却不停,最后还说明天再来。
实在是被她吵得烦了,才把人放进来,让她留下东西赶快走。
可绿珠却丝毫不理会常德修的逐客令,眼眸锃亮,一下子跳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角,问他;“你是读书人吗?”
这一下却把常德修结结实实吓傻了,他呼天喊地的想把绿珠拖走,可这小子却跟吃了熊心豹子胆般不死心的抓着他那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的衣角不放,嘴里还不停问:“你可以教我读书吗?”
偏偏太子殿下却也任由绿珠去了,只是垂着眸子看着被扯住的衣角看了两秒,似乎有些不解:
“教你读书。”
绿珠忙不迭的点头,小脸应为刚刚的挣扎有些通红:“对!我想读书!”
“镇上有学堂。”
“我爹不让上。”
“读书干什么?”
“进京!”
“进京干什么?”裴今楚素来古井无波的声音似乎带了几丝为不可查的嗤笑,常德修愣了愣,又赶紧晃了晃脑袋,把这个想法晃走,太子在他心里就像是玉做的人,看似温润雅正,其实本质还是冷的,鲜少表露情绪。
“赶考啊!还有给我娘看病!京里的大夫肯定比这里厉害!”绿珠扯了慌,声音有些弱了下来。
赶考是她瞎说的,一个女儿考不了试。给娘看病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不过另外的原因,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就当作是她渺茫的妄念以及难以同外人道的隐秘。
“先生,我之前启过蒙,并非大字不识。我就想看看您的书,不懂的请教一下您,很省心的!”绿珠低声哀求,眼中似乎希冀和点点说不出来微光。
裴今楚盯着绿珠的眼睛,无可无不可。可打那之后,绿珠每天按时按点登门拜访,还时不时送点礼物,有时是白菜,有时是糕点,有时是小物件。有时主人会收,有时放到第二天也无人理会。
一次次被拒之门外,绿珠也不气馁,终于有一次,那个向来关闭的大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像是为她留的一般。
就这样绿珠此后每日卖完菜来这个隐秘的小院,翻看那些被雨浸泡过后有晾干重新描摹的书籍。她很少问问题,多是自己琢磨,怕裴今楚改变主意嫌烦她。只有实在晦涩难懂的问题时,才问询问旁边神色淡漠的男子。
不过他的学识似乎格外渊博,绿珠问出得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就能回答出来,并且言简意赅,通俗易懂。他确实是一个好心人,好老师。就像是一个人,故人。
因此绿珠从不吝啬赞美之词和仰慕之情。
起初裴今楚始终淡淡的,一派雅正端方,宠辱不惊的君子模样。后来可能是是个人都经不住绿珠这般狂轰乱炸似的阿谀奉承。他会适当的给出一些回应,哪怕很微末。
只是今天,他似乎心情一般。裴今楚爱甜,以往绿珠带来的糕点他能默不作声就吃三分之二,如今却只是捏着一块杏花糕,吃了两口就又放下了。默默盯着正在为他誊抄书本的绿珠出神。
绿珠有些被盯得发毛,感觉他的目光就像要实质一般,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来回横扫。再也不能视若无睹了,绿珠转身回望他装作懵懂。“先生?这些书有些淋了两次雨,已经没法在辨认字迹了,我把一些没法看的页誊抄一了遍,夹在书里了。”
裴今楚点点头,似乎又没听进去。半晌,轻叩下茶盏,食指绕着边缘摩挲。素来淡漠的眸子垂下来,睫毛洒落一片阴翳。
“你往后不必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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