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背着与自己周身格格不入的新书包，既不安又难掩高兴，又开始叽叽喳喳给程澈讲悄悄话，其实小林长得十分可爱，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黝黑得发亮。
如果仔细把院里这群小孩端详一番，就会发现他是蒙了灰尘的璞玉，但是他晒黑的小脸儿和破旧的穿着不会让人产生端详的兴趣，只有程澈仔仔细细盯着他，每天哪里不一样都看得清清楚楚。
比如现在，他发现林蔚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一小片阴影。
程澈早就完成了转学手续，只是在这里站着陪小林，反正他爸爸还在跟校长在里面抽烟聊天，没有要走得意思。就算走了，他也不会跟着走，他被丢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沟里了。
不过无所谓了，还有林蔚能跟他玩，比待在城里那座又大又空的房子里好。
“他们的带的那个小本本是什么？”小林忽然的疑问打断了程澈出走的思绪。
“那是户口本，你没带吗？”程澈瞳孔微张，没有户口本是不能注册上学的。
“没有...奶奶没有给我。”小林看着程澈紧张的神色，一颗心也骤然提了起来，话语间带着焦急。
程澈眼里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平静下来，他拍了下小林的胳膊：“等着，我很快回来。”
说罢快步穿过人群挤进了办公室，找到自己那不靠谱的只会吹牛的爹，一眼不发就要拉着他走：“林蔚没带户口本，你帮他去取。”
“别烦，没看我忙着？”程父甩开了儿子的手，冷冷瞥了眼，转头继续跟老同学热聊。早就不记得林蔚是哪里的冒出来的人。
“你去，我就不会跟着你回家，不然我不在这里待。”程澈挑了当下自认为最重要的事来要挟父亲。
要搁在没人的地方，程父肯定一脚把儿子踹出去了，但这里他还顾忌着面子，不想破坏自己体面人的外壳。
于是强压下怒火，顺着儿子走了出来，刚要到角落里教训他一番，但是一抬头看到了仰着脸望着他们的小林，那张脸跟林大哥长得真像。
再看到小林那一双充满信息与恳切的眼神，程父心里的不满渐渐消退，被一种隐秘的心虚所替代。
他对林大哥始终有所亏欠。
“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哭了的样子？”程父走过去把小林抱了起来，掐了掐他的脸蛋。
“程叔叔，我奶奶没给我户口本，我还能上学吗？”
程父表情一滞，想到林家的情况，哪里是没给这么简单，怕是压根没给孩子上户口吧！
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把小林在怀里颠了下，“没事，程叔叔带你回家拿去。”
他带着两个孩子去到林家，还把车里后备箱的一盒桃酥拎了出来，挂上常见的微笑牵着小林走进屋。
“姨，您还记得我不！我是程海啊。”
奶奶怔怔盯着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一时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画面跟二十年前那个同样阳光明媚的下午重合了：
自己的儿子领着好朋友进了门，年轻又英俊的一张脸笑嘻嘻地冲她打招呼：“姨，我是程海，来蹭点您做的饭吃！”
她没文化，说不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只是一遍遍的呢喃这个熟悉的名字，眼泪不可抑制的涌出来，这回带他来的不是自己同样高大英武的儿子，而是她那个头才刚冒过炕沿的小孙子。
人跟庄稼似的，也换茬了。
“小海，你很久不来了。快上来坐。”奶奶抬手把藏在皱纹里的泪抹掉，赶紧招呼他上来坐。
家里没有沙发也没有椅子，谁来了都得坐在灰沉沉的炕头。
“这几年忙，没时间来看您，您别怪罪啊。”程海亲热地握着老人的双手，像是亲儿子似的。
程澈在地上看着，对父亲的厌恶又多了一分，虚伪。
“说得哪里话，你什么时候来我都高兴。”
老人把手抽出来，一下一下拍着他的手背，要是自己的儿子还在身边，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这么干净体面。她看向地上两个小孩，对着程澈笑了，说这孩子长得漂亮也随他了。
程澈转身出了门，他才不像爸爸，他明明更像妈妈！
又寒暄了阵子，程海才说起正事：“姨，您给孩子上过户口没有？没有户口孩子上不了学的。”
老人呆住了，她不知道有这回事儿，她只顾生计，闷头闷脑地活着哪里知道外面世界的规则。
“我不懂这个，你等等，我拿过来给你看看。”
她急忙爬到那棕色木箱前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沓证件，但她从不打开，因为什么都看不懂。
程海翻出户口本一看，就印刷了三页，由于林家夫妇生死未卜，看上去这仍旧是个完整的家，但是小林没有登记上去。
他悄无声息地出生，再无人问津地长大，去年冬天才有了自己的名字，但仍旧是个没身份的人，不为人所知。
“这个...小孩儿没上户口啊。”
程海犹豫着告诉了他们残酷的事实，没户口上学也白上，什么文凭都不会有的，就算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混完了小学，以后要到镇上上初中，那可就进不去了。
和程澈趴在门口偷听的小林虽然不能完全明白“户口”意味着什么，但他从程叔叔犹豫的语气和奶奶瞬间呆滞的脸色中，读懂了一种巨大的、关乎他未来的艰难。
他下意识地往程澈身边靠了半步，小手悄悄攥住了好友的衣角。
程澈也神情凝重，任由他把自己的衣服捏到皱巴。
老人愣了好一会儿，嘴巴张了又张，但最终只是一句无力又迷茫的：“那该怎么办？”
小林也急切地望向这个房间里救世主般存在的男人。
“这....”程海欲言又止，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有点麻烦，他很快就要去出差了，庙川这地儿他很不乐意来，穷苦日子早就被他拼了命不择手段甩在了身后，没什么好来触景生情的。
可这是林大哥的唯一的儿子，他也不能坐视不理，看着门口紧靠着站地两个孩子眼里的期许，他一咬牙，大不了多花点钱嘛，总比受良心谴责来得好受些。
“姨，您也别急，我来想办法。学校那边我打声招呼，先让孩子进班读书，也比荒废着的好。”
程澈神色困惑，歪了脑袋看向他最讨厌的爸爸，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但是又看着林蔚扬起的嘴角和弯弯的眉眼，他也不研究了，就当他是好一天坏一天吧。
反正林蔚能跟自己一起上学就好了。
与老人告别后，程海带着两个领好了书本和校服，他跟校长打了商量，小林现在先在学校借读，等搞定了户口，再补齐学籍手续。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小林拉着程澈紧紧跟随在身侧，一直目光炯炯追随者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叔叔，这是除了奶奶之外，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大人，会抱他，会给他吃的，会带他坐车，还让自己上了学。
在小林不谙世事的时候，程海是他心里唯一一个清晰可视的父亲形象：白色的衬衫扎在黑色的裤子里，腰间挂着一串钥匙，走起来叮当作响，一头毛刺的短发，很爱笑，看起来总是非常的和蔼可亲。带着他和程澈穿梭在校园里，一个下午就解决掉了所有的麻烦。
他暗自想着，自己以后长大了，也会变成这么厉害的人，他一定要快快长大。
最后送两个孩子回去的时候，程海在后视镜看到小林靠着程澈发呆，他的眼神失了焦，透过孩子看到了故人。心里的愧疚排山倒海向他涌来，林大哥曾经是最照顾他的人。
可自己却...
“程叔叔，你怎么总是偷看我们？”小林与他在后视镜对上视线，笑着问道。
“看你俩睡着没有，这路颠，别掉下来了。”程海随口应付一句，又看到小林怀里的是程澈的书包，没话找话道：“你俩好啊，书包都换着背啦？”
小林很心虚，急忙把目光收回来了，“我先帮他背两天...过几天就会还给他了。对吗程澈？”他转向一言不发的程澈，寻求支持。
程澈无奈的哼出一声“嗯。”实际在心里想：自己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收回来的道理。
程海不知道这儿子随谁了，从小就是个闷葫芦，话也说得不多，表情总是老气横秋，除了脑子聪明之外他看不出优点，更谈不上讨人喜欢，每次自己父爱大发想享受下亲子时光都被他那冷淡和不屑的神情逼退了，这几年两人的父子感情微妙到近乎没有。
或许跟活泼的同龄人一起长长也好，小林倒是个懂事伶俐的孩子。
“以后两个人好好在一起玩，缺什么了就让程澈给叔叔打电话，我给你们送来！这书包也别换来换去了，程澈有好几个，你俩挑着背去，小学都背不完估计。”
程澈连他爸的声音都不想听到，闭上眼睛装睡。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林蔚把他一边的胳膊压麻了，也不知道在挤什么...
“程叔叔，那你去哪儿？今晚去我家吃饭吧，我给你做！”小林想着应该做点什么感谢他为自己一天的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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