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了。
还笑得很好看。
背着夜空中朦胧的月色，男人一身西装革履，如绸缎般的浅金发下面，是一双含着笑意的瞳眸，仿佛坠着满天碎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漂亮。
但是与一身干净整洁的他相比，他眼中倒映出来的她，则显得异常狼狈：前额红肿，隆起的部分挤压着左边眉毛与左眼。有血液从左眼角的部位渗了出来，顺着青紫色的左半边脸蜿蜒而下。
这画面过于真实，真实到仿佛她真的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而还没等多洛莉丝思考为什么会这样时，男人冲她弯下腰：“你还好吗？”
不可思议的优美腔调从他喉咙中流出，像是怕惊扰到她，声音放得很低。
多洛莉丝转身就跑。
其实她没被吓到，只是单纯觉得她不应该在这。或者说得更清楚点，她觉得她不应该学别人做过的那样，去要求一名天使给她钱。
对，天使。
这个男人是天使。
多洛莉丝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以致于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人稳稳扶住。清香缭绕，天使的一只胳膊挡在她身前，蜜糖色眸子也正对着她：“小心点。”
多洛莉丝第一反应是他们离得好近；第二个反应是自己刚才差点摔倒，是天使救了她；第三个反应涌出来时，她猛地垂下了头。
谁知道她垂头，天使也跟着低头，从下至上地企图寻找她的眼睛：“怎么了？”
他说着，眉眼再度弯起，语气里带着更浓郁的笑：“刚才还像小老虎一样拍我车前盖呢，手痛不痛？给我看看。”
他伸出一只雪白干净的手，多洛莉丝赶紧将自己的背到身后，无声拒绝的同时，为他语气里透露出的温柔和亲昵烧着脸。
不知道为什么，多洛莉丝再次生出想跑的念头，而她为这个念头找到了个非常合适的理由——妈妈说过，她不可以和这条街上的男人说话。
虽然她从未见过面前这个，浑身上下连同头发丝都一尘不染的男人。但他既然出现在这，就能说明他符合这个规则吧？
只是她刚这么想完，背在身后的手便忽然被一堵墙攒住，以一种她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拖了出来。
多洛莉丝吓得跳起来。
她猛地开始挣扎，剧烈的，本能的恐惧。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兜头罩住她，冬天的怪物仿佛终于遇到她无法抵御的严寒，全身抖得停不下来。
可抓住她的人力气太大了。他轻轻松松就制住了她的全部挣扎，并毫不嫌弃地用侧脸贴住她干枯到毛躁的发顶：“嘘，嘘……别怕。”
男人温柔地安抚：“我不会伤害你的，乖，我只是想看看……”他顿住，似乎吞咽了下，才继续说，“看看你的手，好吗？我就是看看，不会伤害你。”
多洛莉丝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住。
她目光讷讷，然后才慢慢抬头，正好对上男人金色的眸子。对方明显很满意她现在整个状态，眼睛冲她弯起，却又在目光触及她的手掌时敛去笑意。
像是无法忍受，男人唇线敛起，捧着她的手也开始轻轻颤抖。
多洛莉丝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低眼。
她刚才没想着收力，那一拍用的力气极大，所以现在整个掌心充血得通红，连同指尖颜色都有些发黑。看着有点恐怖，但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是大事。
多洛莉丝这么判断。
但显然男人不这么想。
“我送你去医院。”他开口，与刚才的顺滑不同，现在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又紧又压抑，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他无法忍受的东西。
然后他弯腰，一把将女孩儿抱了起来。
直到双脚离地，多洛莉丝总算回过神。
“不要！”
她大声尖叫，扭动着身体，双腿疯狂乱蹬。但就好像她无论怎么躲避都没办法躲开妈妈的巴掌，她也同样挣不开这个比妈妈要强壮千倍、万倍的男人。
就在这时。
“放开她——！”
一道宛若野兽的尖啸炸了开来。
多洛莉丝蓦地停住，几秒后猛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妈妈……”
一半身体藏在阴影下的女人只身着一件单薄上衣，她慢慢走出来，一双燃着愤怒火光的神色眸子下面，是裂开了一道血痕的嘴唇。
“我再说一次，”爱琳声音紧绷，握着手中的榔头面对他们，“放开她。”
明知道这份怒气不是针对自己，多洛莉丝还是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哆嗦。
完了。
妈妈好生气。
多洛莉丝想走过去，却在动弹的瞬间才想起，自己还被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这个认知让她呼吸再度急促，刚放软片刻的身体再度变得僵硬。她已经深深认识到自己没办法逃过他的掌心，那妈妈呢？妈妈能打过这个男人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要怎么做才能回到妈妈身边？
多洛莉丝六神无主对上男人的目光，而他似乎也才从这一眼回神，弯腰将她放到地上。
这让多洛莉丝有些茫然。
不是说不愿意被放开，被放开肯定是好的，这意味妈妈和他不用打架，她不想妈妈受伤。当然，也不是说男人一定会动手，事实上，她想象不出他动手的样子。
她意思是，他长得这么好看，又穿得这么整洁，对吧。
“多洛莉丝。”爱琳的声音再次砸过来，惊醒正在与男人对视的多洛莉丝，“过来。”
多洛莉丝想过去，没走动。
因为男人再次拦住了她。
但他这次的动作没有再次让女孩儿产生应激，她只是回过头，眨眨眼，无声地询问。
然后就看到男人从上衣内衬里掏出一叠钱。
几乎瞬间，多洛莉丝的目光就凝在了那上面，目不转睛并不敢置信他竟然要全部给她——
毫无道理的希望，但是被实现了。
“给。”男人将钱递到她手心，叮嘱得很细心，“以后注意看路。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多洛莉丝拿着那捧钱，抬头想说什么，却被爱琳再次响起的尖锐催促打断。
她下意识跑过去，被后者迅速拽到身后。
“她刚冲出马路，不小心被车撞到。”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车速不快，但可能造成内脏出血，最好带去医院检查一下。”
天气莫名变冷了。
藏在爱琳身后的多洛莉丝缩了缩肩膀，又按捺不住好奇，双手抓着她的衣服探出头。本意只是想偷看一眼，但人没看到，爱琳的后脑勺就仿佛长了眼睛，手从前面伸过来一把按在她脸上。
“唔……”
她闷哼出声，妈妈压到她额头了。
男人恰好开口：“还有她额头上的伤最好也带去处理一下，如果不及时化瘀，会越来越严重。”
冷风钻进了多洛莉丝的脖子，激得她双肩缩得更紧，脑子也开始变得昏沉。
好冷，怎么这么冷啊。
多洛莉丝紧紧抓着爱琳的衣角，脸埋进她腰后的衣服时，听到了她语气嫌恶，仿佛从牙缝里钻出来的一字一句：
“不要再让我在这里看到你，不然我就扯烂你裤/裆里那玩意，听明白了吗？”
被拽着手臂离开时，多洛莉丝下意识转头。
暮色沉沉，细雪簇簇。无云的天空颜色阴沉，雪花不知何时从天落下，像一只只跳跃的小虫，将天地融成一片灰扑扑的颜色。
金发天使站在其中，肩宽腿长，神情寡淡。
他垂着眸，注视着自己肤色冷白的手，而后眯眼，将手指靠近鼻尖，微微阖眼。
世界静止，她清晰地看到，天使慢慢挑起唇角，露出一个极其好看的笑容，而后睁眼望了过来。
他们视线对上一刹那，多洛莉丝的头被用力转了回来，对上爱琳一片阴沉的眼眸。
当晚，爱琳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多洛莉丝没有被打，却没多好过。那双本就破烂的棉鞋和那件棉外套被没收，根本挡不住风的毛毯变得更加挡不住——它在她眼前被剪成了一条条的碎布。
多洛莉丝没有试图抢救，只是缩在角落，双手抱，膝安静地看着爱琳做这一切。在对方尤不解气开始砸那唯一的木板床时，就着这砰砰乓乓的声音睡着了。
再之后，所有事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
多洛莉丝渐渐明白那个牙齿又脏、味道又臭的男人为什么给她妈妈钱，也知道了妈妈在夜晚中叫喊着“你快要弄死我”的原因。
但她没有亲眼证实。
因为爱琳将她锁在房子里，禁止她接触任何人，吃的喝的都由爱琳从外面带回来。
她再没踏出去过。
直到爱琳带她搬了家。
夏日明媚，她们家坐落在一个非常干净的街道上面，非常宽敞整洁。家里有电视、冰箱，还有两间卧室。洗手间里也有花洒，花洒里流淌出热水。
多洛莉丝分到了一张软床、一个枕头、一张棉被、一张小桌和一把木椅——后面两个东西是新家中唯二的闲置品。
除此外，她还得到了一套新衣服和一堆旧书。
“你已经十一岁了。”
爱琳蹲在冰箱前面往里放酒时，突然开口：“单词不会写，书也不会读，张口闭口都是妈妈。”她语气冷淡，瞥了眼多洛莉丝，“跟白痴一样。”
她说这话时，多洛莉丝正背对爱琳拖着一个纸箱。每拖一下，纸箱里就传出一阵清脆的玻璃响；传出一阵响，她就停一下，再响一声，再停一下。
就十一岁孩子应有的体格与力量而言，多洛莉丝太瘦小了，凸起的骨头贴着不合体的棉质旧衣，弱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带倒。
而当她终于将纸箱拖到爱琳身边时，额头已经冒出微汗，呼吸更是急促。
“妈妈。”多洛莉丝深吸口气，侧身展示自己的成果，“我拖过来了，酒！”
她看着她，眼眸亮晶晶的，似乎完全没听到刚才那番刻薄的评价，或者说完全不在意地，将自己柔软的心为眼前女人奉上：“我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吗？”
爱琳盯着她看了会儿，才语气生硬道：“拿过来啊，还要我教你吗？！”
“好！”
她们花了一下午收好新家，才正式宣告新生活开始。
爱琳找了个工作，在便利店。
多洛莉丝则开始看书。
不过她认不出太多字，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就会带着书去问爱琳，然后被骂回房间。
多洛莉丝并不气馁。
第一天被骂回去，第二天继续问，直到爱琳把一本厚重的词典拍在她桌子上，戳着她脑袋警告：“不！准！再！问！我！”
另外，爱琳不再限制多洛莉丝出门。
有时候她上晚班，还会给多洛莉丝留足够的晚饭钱，让她自己照看自己；有时候也会允许多洛莉丝独自去附近的超市买蔬菜和罐头，偶尔买肉和牛奶。
当然，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爱琳不再打多洛莉丝了，即便是在她酗完酒后。
再又一次收拾好地上的空酒瓶，多洛莉丝长出一口气，为醉倒在沙发上的爱琳盖上一张薄被。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2024年3月5日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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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Dolores.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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