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逃脱之后,我和谢皓宇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似乎被那黑暗中的一扶、一抱,以及其后心照不宣的对视与微笑,戳开了一个再也无法忽略的孔洞。我们依旧没有将那关键的词语宣之于口,但空气中流淌的那种默契与张力,连平日里最为迟钝、只关心篮球和游戏的严泽都偶尔会挠着头,困惑地问李凯:“谢哥和蒋妤祈最近是不是……怪怪的?感觉他俩之间的气氛,跟以前不一样了。”
李凯通常回以一个高深莫测、极其欠揍的表情,用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天机不可泄露,小孩子家家的,别瞎打听。”
日子在堆积如山的试卷、永无止境的复习和争分夺秒的刷题中飞逝。高三的节奏快得如同一列失控的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冲刺,不容喘息。但那点隐秘而顽强的心事,却像石缝里倔强生长的小草,在巨大压力的缝隙中,执着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阳光。
有一次化学小测,题目出得偏而难,我对着最后一道复杂的有机推断题抓耳挠腮,知识点明明前几天才复习过,临场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串不起来。正焦头烂额、额头冒汗之际,旁边忽然极快地、隐秘地递过来一张折叠成小巧方正块的纸条。
是谢皓宇。他目视前方,表情严肃得像是在思考某个关乎世界和平的终极难题,只有递纸条那只手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做贼一样,手心瞬间沁出薄汗,飞快地攥住那张纸条,迅速塞进课桌下的掌心。讲台上,化学老师正低头翻阅着教材,我趁机在课桌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展开。
纸条上是他一贯干净利落、棱角分明的字迹,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清晰的解题思路和关键的反应方程式,一步一步,逻辑分明,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可靠。最后,还用铅笔在角落极轻地写了一句:“别急,顺着这个脉络推。”
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奇异地驱散了刚才所有的焦躁与无助。我按捺住胸腔里那头又开始不听话狂跳的小鹿,深吸一口气,仿佛从他简短的文字里汲取了力量,按照他提示的脉络重新梳理思路,果然,堵塞的思维豁然开朗。赶在下课铃响前最后一刻,我终于将那道题的答案工工整整地写在了卷面上。
交卷后,我趁着混乱,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正侧头和旁边的李凯低声对着答案,侧脸线条依旧认真专注,但那只靠近我这一侧的耳廓,那抹熟悉的淡红,却久久没有散去,如同天边一抹执拗的晚霞。我低下头,把那张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与笔迹力量的纸条,仔细地、一点点抚平,然后郑重其事地夹进了我最常用、也是最珍视的那本素描画册里。那里,已经悄悄躺了好几张类似的、进行着“学术交流”的纸条,以及一些……我偷偷画的,他的侧脸或背影的速写。
我的速写本,早已成了我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花园。里面不再只有窗外的梧桐枯枝、天边的流云变幻,更多了他的身影。他低头演算时微蹙的眉头,他站在讲台边讲题时专注的眼神,他被李凯调侃时窘迫摸鼻子的小动作,还有那天在密室灯光诡谲闪烁的间隙,他望向我的、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的眼神……我用铅笔细细勾勒,试图用稚嫩的笔触,留住那些瞬间的光影与心动。
我甚至开始在本子的留白处,写一些不成调、羞于示人的小诗。那些词句晦涩而笨拙,充斥着“影子”、“光晕”、“沉默的星”和“未命名的夏天”之类的意象,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笔划,每一个词,都隐秘地指向那个名字,那份心情。
有一次课间,我正对着速写本上他的一张侧影发呆,斟酌着旁边该配一句什么诗,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那种“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的感觉。余瑶这个“潜伏者”突然从背后偷袭,一把抢过了我的本子。
“哇!妤祈你又画了什么好东……”她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直勾勾地看着本子上那张清晰可辨的侧脸速写,以及旁边那句涂涂改改、尚未定稿的“他是秋天里,一棵沉默的树,而我,是徒劳徘徊的风”。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我的脸“唰”地一下红透,如同被架在火上烤,扑上去就要抢回来:“余瑶!还给我!快还给我!”
余瑶灵活地侧身躲开,把本子高高举起,脸上是混合着震惊与极度兴奋的表情:“好哇!蒋妤祈!你居然……还偷偷写诗!‘沉默的树’?‘徒劳徘徊的风’?这写的是谁呀?嗯?”她故意拉长了语调,眼神促狭地、意有所指地瞟向谢皓宇座位的方向。
我急得跳脚,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压低声音连连求饶:“你快还我!别嚷嚷!算我求你了!”
幸好这时,救命的上课铃声如同天籁般响彻教室,余瑶才意犹未尽地、带着“我抓住了你把柄”的得意笑容,把本子塞回我怀里,凑到我耳边,用气声悄悄说:“放心,姐妹帮你保密!不过……这诗写得,啧,还挺有味道嘛!”说完,还冲我用力眨了眨眼。
我一把夺回仿佛带着滚烫温度的本子,紧紧抱在怀里,心脏还在砰砰狂跳,久久不能平息。完了,又被一个姐妹抓住了确凿的“罪证”。我偷偷地、做贼似的看了一眼谢皓宇的方向,他正从书包里拿出下节课的课本,神情平静,似乎对这边刚刚发生的、关乎他的小小骚动一无所知。还好,他没听见。我暗自庆幸,却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但那种秘密几乎被窥破的紧张感,与心底那点隐秘的、带着诗意与酸涩的情愫交织在一起,让那个下午的课,我几乎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满脑子都是他那张沉默的侧脸,和本子上那句未完成的诗。
随着黑板角落高考倒计时的数字日益变小,班级里的氛围在极度紧张之余,也不可抑制地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离愁别绪。同学录开始悄悄在课桌下流传。我也买了一本,浅蓝色的封面,散发着淡淡的、类似栀子花的清香。
我鼓足了勇气,仿佛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将其中一页递给了谢皓宇。“那个……谢皓宇,能麻烦你……帮我写一下同学录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平常,就像对待班上任何一个即将分别的普通同学。
他愣了一下,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纸,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好。”
他写得很慢,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刷刷几笔写完“前程似锦”、“友谊长存”之类的标准祝福语就交差。那几天,我总能看到他偶尔对着摊在课桌上的那张同学录发呆,或者用笔抵着下巴,露出思考的神情。这让我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如同悬着一块石头,既期待他会写些什么与众不同的内容,又害怕看到只是过于官方、客套的辞令,那会比不写更让人失望。
几天后,他把写好的同学录还给了我。我道了谢,强作镇定地接过,指尖甚至有些微微颤抖。直到回到自己的座位,周围无人注意,我才迫不及待地、带着虔诚的心情翻开。
他的字依旧是一贯的工整清晰,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干净利落。祝福语部分算是中规中矩:“祝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但在下方“想对你说的话”那一栏,他多写了几行字。
“蒋妤祈同学:认识三年,感觉你是个很有趣、也很认真的人。画画很好看,希望你能一直坚持自己的热爱。很高兴能和你成为同学,一起……解过题(他在这里似乎犹豫了一下,笔迹有微妙的停顿,最终还是写下了‘解过题’这三个字)。愿你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切顺利,保持开心。”
落款是简单利落的“谢皓宇”。
我的目光久久地、贪婪地停留在“很有趣”、“也很认真”、“画画很好看”、“很高兴能和你成为同学”以及那个带着括号、仿佛藏着千言万语的“一起解过题”上。这些话,比起李凯那些插科打诨、满是网络用语的留言,比起杨莹莹充满人生哲理与展望的赠言,显得如此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和词不达意。
但我知道,以他的性格,这已经是他所能表达的、近乎极限的善意和……某种意义上的特殊关注了。那个“一起解过题”,像是一个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心照不宣的暗号,隐秘地指向那些在课桌下传递的纸条,指向密室里并肩作战的默契,指向所有欲言又止、眼神交汇的瞬间。
我也没有在自己的同学录上,给他写下任何超越同学界限、直白露骨的话语。只是在他的那一页,用我最细的画笔,蘸着不易察觉的灰色颜料,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精心画了一棵小小的、枝叶轮廓却显得异常坚定的树的剪影,树下,有用更浅的笔触勾勒出的、微风拂过的草叶痕迹。
这棵未署名的树,和那句未曾写完的诗,连同画册里那些承载着“学术交流”与心动瞬间的纸条,一起构成了我兵荒马乱、压力如山的高三最后时光里,最安静、最绵长、也最珍贵的秘密。
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像秋日里无情的落叶,最终飘零到了触目惊心的个位数。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着教室里的每一个人,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但在某个晚自习的间隙,当我被成堆的试卷淹没,疲惫地抬起头,透过书本垒起的“高墙”,看到前方那个同样伏案疾书、脊背却依旧挺直的宽厚背影时;当我们的视线偶尔在沉闷的空气中相遇,他不再立刻躲闪,而是停留片刻,甚至回以一个短暂却无比清晰、带着安抚力量的微笑时——
我知道,有些东西,比试卷上任何复杂的答案,都更早地、更清晰地,在我心里尘埃落定。
那个因为一个恍惚相似的背影而偶然开始的、兵荒马乱的夏天,终究会长出它自己独一无二的、深刻而真实的脉络与年轮。而我们,正并肩站在这漫长夏天即将终结的尾巴上,怀着忐忑、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或许分离、或许交汇的,谁也无法预知的,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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