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个漫长的夜晚

随着元平帝话音落下,“祥瑞”二字,成了最终判词,为今夜一切落定基调。

群臣望向夜空中那焰火曾划过的方向,只觉一股无形的寒风掠过应月台,吹得他们官袍下的寒毛为之倒伏,杯中残酒亦泛起无声的涟漪。

风,变了。

不论愿与不愿,在这一刻,那段被刻意埋葬的真相,携着已故天下文宗的无上威望,于此举国欢庆之夜,以最无可辩驳之姿,重见天日。

今夜过后,明日天明,这段真相的深远影响,才会真正展露在众人面前。或许,它将重塑洼姚之乱的格局。

金域面如死灰,他试图看向文相,寻求一丝声援,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已移开了目光。

而他对面的金蓝湾,原本微躬的脊背缓缓挺直,一扫先前的颓唐。

袁文韶趁此间隙,对身后打出隐秘的手势,袁僳的身影悄然后退,没入阴影。

也正是在这应月台上,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吴笑英仍被袁文韶那句“托赖”压得喘不过气,连左裕的到来也未曾注意。他无意识地仰起头,仿佛想从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人造祥瑞”的夜空中,找到一丝答案或勇气。

夜空之中,太阴隐匿,群星失辉,天幕如被浓墨彻底染透,恰似他此刻的心境,也似这骤然变天的朝局。

可吴笑英记得,方才焰火最盛、灼亮天穹的一刹,他分明瞥见极高处,有一点赤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是错觉么?还是那颗,预示动荡与革新的荧惑星,也选择在此刻与“祥瑞”一同现世,昭示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天意?

他想看个分明,可这里是应月台,并不是探寻天意的灵台。

仅仅一瞬的错过,头顶的这片夜空便复归于沉寂,再无痕迹。

*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会同情,会有爱恨,会有许许多多复杂的感情,但在真正牵涉切身利益时,多余的情感便会被舍弃。

“桔子关天湛,城头薪火馥。

此间有众士,初为金爵至,却为生民留。

尝饮老妪所馈热羹,谈笑喧然。

既而,竟不复返!

或斥其非,或责其忘。

然吾记之——记其生,记其笑,记其为吾辈死也。

有此三百人,曾在桔子关!”

这份写有孤鹤体的小小祭文,在刚映入吕良眼帘时,便带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然而,远处如潮水般涌来的马蹄声告诉他,阳侯府的暗卫,守卫天佑的九鼎军,都在逼近。这座身处城郊、几乎荒废的小小墓园,即将把将军隐藏多年的秘密,彻底暴露于天下。

因而,早在少年抬手,焰火再次燃放的那一刻,墓园里讲故事的温情与愧疚的悲伤,便已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紧张的对峙。

吴伯奋力挣扎,牛筋绳深勒入肉,几乎要被他绷断,那充满怒意的咆哮吓得乞人们连连后退。

“你们的故事确实令人动容,”吕良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娘子和少年,目光中的触动已然褪尽,恢复了谋士固有的冷酷,“但你们口中的替天行道,却是鱼死网破之举。你们或许不知道,这里名叫征衣冢,说是墓园,不过也就几件埋在地里的血衣而已。它们代表不了什么,也无法证明将军到底在纪念谁。”

这是方才吴伯告知他的真相,也是他此刻的武器。他淡淡道,“二位若以为,凭此墓园与一篇祭文便能撼动去年一战成名的宣威将军,未免太过天真。”

“那为什么,圣人始终没有让袁将军回北境镇守莒山关呢?”周会宁拿被火把熏热手帕捂着自己的下巴,过了这么久,她的胡子终于可以拿下来了。她将胡子丢到祭台上的香炉里,很快便冒出了浓郁的黑烟。“而若圣人真的疑心,又何必需要真正的尸骨来佐证?最重要的是,吕先生,你忘记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这话一出,吕良额角骤然渗出冷汗。

一个致命的疏忽,在此刻击中了他——

他为何追来?为那封假信,为那被洞悉的信鸽秘密,为她对阳侯府超乎寻常的了解!

可方才,他竟与吴伯一同,完全陷入了桔子关的故事里! 他作为谋士的理智,被那故事的情感力量彻底压制,沉浸在道德震撼之中,几乎忘了最初的威胁。哪怕焰火再起,他也只当这是为三百兵甲复仇的偏执之举。

但——

他想起那句“将军没死,但不代表,之后不会死。”

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那般高贵的气度,失传已久的宫廷马术……眼前这位小娘子的格局,岂会如此浅薄?

他嗓音沙哑:“是某一时失察,忽略了您真正的身份。您说得对,不知与谁对弈,自然摸不清对方的赌注与底线。”

“但您也有所不知。”他淡淡道,“在见到您的那一刻,我已发出暗号。在九鼎军抵达前,阳侯袁氏的人有足够的时间——”

他话语微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将此间一切,连同那三百座衣冠冢,付之一炬,夷为平地!”

话音未落,墓园四周黑暗中骤然亮起数十支火把,映出暗卫们沉默而精悍的身影。刀光与火光交织,压迫感扑面而来。若这座墓园是将军政治上的软弱,那么将其从物理上抹去,便是最直接的选择。

吴伯眼中爆出狂喜,吕良张口便要下令。

““噗”,旁边却传来少年一声嗤笑。他抽出腰间一把匕首,轻蔑地扫了眼逼近的暗卫。

没等吕良下令,周会宁已紧跟着叹了口气,带着些许无奈,却并没有惧意:“没用的。”

随着话音落下,那位过了许久未说话的少年,此刻才没精打采地抬起头。他用匕首割断吕良与吴伯的绳索,发出轻微的“撕拉”声,方懒洋洋地说:“你若知道天佑城里正发生什么,就会明白,此刻毁尸灭迹,在全大齐眼中,不过是欲盖弥彰。”

吕良心头一震。

就在这时,周会宁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马,带起一片细雪。她冲少年伸出一只手,随即望向吕良,声音清越而从容。“我说了,你不知道我的名讳,是你此局最大的劣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今夜借桔子关旧事发难,确实是在构陷阳侯袁氏。但袁氏一门延绵至今,殊为不易,于我,更是渊源颇深的故人。”

风儿在此刻停歇,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小娘子清澈而真诚的眼睛。

“正因如此,我希望将军做一位真正的君子。”

“不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袁将军都曾失信背约。”

“但君子理应信守承诺,坚守公道。不要为外物蒙蔽,不要为外利动摇。”

“只要情谊还是情谊,英雄成为英雄,那么,今日的墓园,便不是一场陷害,而是将军与我共担荣辱,彼此成就。”

这番充满理想主义的话语让吕良微怔,周会宁却提起缰绳,微微一笑。

“吕先生,时间不多了。比起毁坏这个墓园,又或者是将我们抓住,我觉得你现在更需要回到阳侯府,面见将军。”

“待你了解他近日所为,你便知道我是谁,亦能领会,我为何独独选中你,来听这个故事。到时,你会再来找我的。”

在数十名暗卫的无声注视下,两道身影,连同那些灵巧的乞儿,瞬间如滴水入海,消失在城郊错综的小径与愈发浓重的夜色之中。

“不拦吗?”吴伯急问。

“没时间了。”吕良望着黑夜里逐渐逼近的九鼎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刻擒下他们,远比纵火更为不智。”

这是一局很明显的以弱胜强,靠的是制衡之术。那个小娘子之所以能够带着少年离开,是因为了解九鼎军的运作机制,更知道阳侯袁氏的恐惧。他输掉的不是武力,而是谋略和格局。

将军祭拜亡者尚可理解,可亲信在此放焰火被捕,才是更严重的事。比起这些,其他的事,实在是无足轻重。

他抬起头,看向那几个暗卫,“除了焰火,天佑城里还发生了什么事?”

暗卫们面面相觑,均是一言难尽,“我们忙着赶路,只听闻……‘萱堂先生显灵了’!”

这没头没尾的“显灵”二字,让吕良心头疑云更重。

就在这时,浓稠的夜色之中,一只信鸽飞扑而来,直直地落在了吕良跟前。吕良自然认得,这是将军驯养、具有山鹰血脉的信鸽,比寻常鸽子更大、更猛。

“大事,速归!急!”

究竟发生了什么?!吕良心跳如雷。

风将焰火的余晖吹到他眼前,猛禽般的信鸽停在他的肩头,利爪透过衣物,将他的皮肤抓得生疼。

明明牛筋绳已断,可他望着信鸽充满焦躁的眼珠,却清醒地感觉到有一道无形的大网罩下,而远处天佑城的喧嚣与九鼎军渐近的马蹄声,正从四面八方,将这道大网越收越紧。

不能再等了!

一瞬之间,几匹骏马飞驰而去,大雪纷纷而下,迅速掩去了所有痕迹。

*

“向北,到一个小坡儿上……”

少年努力用双腿夹住马腹,以免自己从快速奔跑的马匹上掉下来。而与之相悖的是,他的手明明能抱住眼前的小娘子,却高举在空中,显得十分僵硬。

周会宁喘了口气,回头,“你这个动作,是想要拥抱太阳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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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一个漫长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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