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悬屈身藏在流萤阁外几片硕大的芭蕉叶后,冷眼瞧着周远的身影走远,才闪身出来。
正值仲春二月,天上晓星寥落,一轮朗月被黑云遮蔽,勉强透出几缕微弱的月光。
晚风携雨吹过,在芭蕉叶上刮洒下零碎声息,他低头垂眼,驾轻就熟地感应过体内如山谷雾霭般缓慢浮起的阵痛,目光虚落在袖口以金丝绣成的鸢尾花上,不声不响站了好一会儿。
不知是周远无意拿错,还是一些旁的缘故,给他送进流萤阁的,是一套司卫常穿的鸢尾曳撒。一个行事鬼祟、不得见光的低卑刺客,有遭一日竟能堂而皇之地穿上从棘司的官服,在姜悬看来,这有些荒谬,又有些怪异,还有些好玩。
穿着这身衣服去杀人,不知是什么感觉。他绕有兴味地想,唇角扬起一抹好奇又期待的顽劣笑容。
远处传来声声鸮鸟啼叫,周遭的气息变得诡魅。姜悬抬眼的刹那,一滴雨珠顺风飘落,在他额上砸出滴答一声,犹如落于湖面的石子,在体内激起层层如涟漪般的颤栗。
下一瞬,他仿佛听见身体内部某根神经“咔嚓”一下绷断,所有阻碍感知的屏障迅速打破,锥心刺骨的疼痛越过那道临界汹涌而至,在每一道脉搏跳动间猛烈蔓延。
唇角攸地落下,他眉心紧蹙,眸角垂落,眼神涣散地望在身前的空地上,直待凝神后才倦惫抬眼,聚起一抹凌厉之色。
三花现面,既能腐蚀筋骨,也能掠夺神识,发作时不仅让人如蹈刀山般寸步难行,亦能丧失所有感知似坠入无底深渊。
姜悬面无表情甩掉额发上越聚越多的雨滴,竭力维持清醒,朝鉴湖旁的水榭走去。进来的时候他曾观察过,那儿有一道暗渠通往沐晖苑之外,若藏身在湖边亭阁下方,守卫松懈之时,便可伺机脱身。
他要快些,得赶在意识彻底丧失之前逃出去,好完成任务,拿到那粒能操纵他生死的红色药丸。
姜悬自小流浪街头,看过太多人情冷暖,知道恩与报需对等,这世间,没有人会无故给人好处,相较只结识一天的所谓好人,不如将筹码压在往来近十年的恶鬼身上,纵使知道对方阴诡不善,但有来有往,各取所需。
居高位者,最好摆出一副乐善好施的姿态,来空口许诺,就像那位殿下,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每次毒发之初,感官都不会很快消失,相反,会因剧烈的疼痛变得格外敏锐。姜悬压轻呼吸,察觉到身后跟随着的不远不近的气息,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摸向腰间那枚从他体内取出的镖刃。
“不必如此剑拔弩张,今日我来,是同你谈买卖的。”对方见踪迹暴露,便也不再躲闪,从廊柱阴影后走出,站到他身后。
“买卖?”姜悬转身回眸,挑起有如利刃出鞘般锐利的眉眼,低沉声问,“什么买卖?”
来人轻笑一声,慢步踱至姜悬身旁,朝他凑近,低声道,“你是杀手,自然是杀人。”
那人身着夜行衣,一张脸隐在宽大的罩帽下,看不清面容。姜悬没有问要杀的是谁,也没有问能给出什么条件,他神色淡漠地移开视线,道,“为何找我?”
“楚浔在接到南陆送来的消息之后,便命你暗中留意南陆流民的动向,并让你在他们抵达栾京之后将其屠杀干净。”
“之后不久,他便被自家儿子琢了眼,送进从棘司,你们这批杀手也被囚禁在幽夜坊的秘牢中。楚浔允诺过你,事情办成之后去典当铺拿解药吧?”
“他入狱多日,典当铺早已被从棘司查封,你如今的状态,可撑不了太久。”对方语重心长,仿佛真心实意替他考虑,说罢摊开手掌,托着一粒药丸递到他身前:“那批流民不必杀了,你若应了我,我现在就把解药给你。”
姜悬没有说话,垂眸瞥了眼他掌心的药丸,眼熟不过的颜色,刻入骨髓般熟悉的气味,在四周潮湿空气中弥漫出旖旎芳靡的幽香。
身体里此起彼伏的焦灼疼痛好似在那一眼中偃旗息鼓,一声“好”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紧咬下唇,所剩不多的清明竭力抑制住快要脱逃的冲动,“我为何信你?”
“除了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对方低笑一声,诧异道:“难道,你真的相信盛鸢能替你解毒不成?”
身体内的疼痛此起彼落,在某一瞬到达顶点,他仰起脖颈,缓慢吐出一口气,“杀谁?”
瞧他态度松动,对面的人扶紧罩帽,附身在他耳边,极轻声道:“盛鸢。”
姜悬蓦然抬眼。
“她不是将你留下了么,你跟随在她左右,混熟之后再趁机出手,想必不难。”那人站直身,目光从他脸上徐徐滑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这张脸,兴许能派上用场。”
“要杀她,光这一粒怕是不够。”姜悬面色如常,掀起薄白泛红的眼皮看他一眼,“她身边那么多司卫,要动手,没那么容易。”
“知道,这只是定金,事成之后,我会命人将你身上的毒彻底除尽,还你自由。”
这句话,姜悬今日已是第二次听。与那位高贵清冷、不提回报的殿下不同,这一次,对方在这颇具诱惑的提议之前加上了一个相对对等的条件,让这句话落在他生来便习以为常的卑劣立场,显得不那么虚幻缥缈。
默忖片刻后,他抬手,伸出修长而又肌理分明的手臂,接过那粒药丸攥进手心里,沉抑声道,“好。”
星点火光闪动在鉴湖西侧的月洞门处,随嘈杂的脚步声纷涌而入,在湖面上越聚越多。
姜悬偏头望去,四处黑沉,一众司卫隔着朦胧雨雾,在湖边海棠树影下穿行,朝他的位置快速靠近。他眨落掉停留在眼睫上的雨滴,微眯双眸,在鷃蓝曳撒中隐约看到一抹鲜明显眼的白。
垂于体侧的手臂猛一伸出,不待黑衣人反应,姜悬已从他腰间抽出佩刀,反手朝自己肩头砍去。
雨越下越大,鲜血沿衣袍纹理蜿蜒而下,在脚边浑浊的泥水中晕染开,像是一簇簇在黑暗中绽放的诡异花朵。
姜悬将刀扔落,脚尖轻点,如鬼魅般翻身落入水中。他故意没有收敛生息,落水的时候发出不大不小一阵声响,足以引起另外一边人的注意。
盛鸢隔着雨幕看过去,朝水声传来的方向扬起下巴:“去看看。”
谒光领着一众司卫沿湖边一路搜寻,找到姜悬的时候,他微阖着眼,悄无声息地仰面靠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仿佛丧失知觉一般。
少年全身湿透,眉眼亦挂满雨意,瑰逸的五官被水雾晕染得愈发浓墨重彩,一笔一画皆肃杀出峭峻风骨,交相横隔在水光和火光之中,仿若艳丽至极的水鬼。
盛鸢俯身靠近,视线落在他肩上那道能望见断骨的新鲜伤口上。她默不作声看过半晌,目光由下至上,停在他眼边。
一条如丝般纤细的绯红纹路慢慢从眼角流淌溢出,最初只是一点淡淡的痕迹,不过须臾之间,那红线便不断延展,朝眼周的方向迅速晕染开来,勾勒出三朵花瓣的轮廓,片刻过后,花纹颜色渐深,沿垂落的眼睫蔓延加重,在他眼下一点淡痣边汇聚成番兰的形状。
悄然绽放的姿态,妖冶、又魅惑。
姜悬的五感在疼痛攀至顶峰之后渐次丧失,眼前像是蒙着层撕不开捋不动的雾罩,从左眼下方勉强的透进一角光中,他瞥见一角纯白的衣袂,脑海中尚存不多的意识驱使他朝那人伸出手去。
“夜间有人闯入,我循着他的踪迹追到湖边,不慎中了他一招。”少年捂紧伤口咳喘几声,声音低低拂过,轻淡如天际漂浮的一缕云烟。
盛鸢弯腰,蹲身在他面前。姜悬看不见她,在空中凭空抓了把,伸手够到她的臂。他没用力,手指虚搭在她肘臂上,指尖了无生气地泛着白,像断了根的藤。
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长笔直,骨节微微隆起,线条流畅自然,肌肤透着近乎透明的白色,清晰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盛鸢没有避开,垂眸瞥见一道极长的伤痕从他虎口处延伸出来,她顺着那疤痕,偏转了头朝他掌心望去,见数道新旧伤口重叠交互,有几道看似极深,明显是反复愈合之后再次割裂所致。
她离他很近,呼吸间能闻见一阵薄淡的香气——于她完全陌生的味道,像是某种混杂了花香的丹药,起初馥郁,往深里却逐渐变得清冽,散尽后留下峭冷的余韵。
他扶着她的臂缓缓向前,纤密的睫毛几乎要贴靠在她手背上。
少年察觉到盛鸢意欲将他推开的动作,他不再靠近,以一种依赖而又怯弱的姿态,将脸停在一个离她咫尺的距离,徐徐睁眼。
昏黄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黯淡的光影,他眼底泛红,眼神空洞又迷茫,好似一碰就会碎掉的琉璃。
他轻蹙着眉,寻望她的方向,自喉间低低溢出一声,“我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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