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观难解其中味,身临其境始感同。”沈之湄慢声道,“如今你身临其中,必是察觉自己当初佻达失礼,既如此,难道不该赔礼致歉吗?”
陈玉珠咬唇不语,眼神躲躲闪闪,双手无所适从垂在身侧,手指蜷缩成拳,又缓缓放开,往来重复。
沈之湄眸中泛起冷沉浓深的阴霾之色。
她厉声道:“你最该去向外祖母请罪!未嫁姊妹献美与兄长,哪户人家行此规矩?外祖母顾念伯府名声,推了你所请,而你竟怀忿于心,诓言她老人家霸蛮骄妒,甚至隐隐绰绰毁谤她迫害老姨奶奶!”
“先不说是老姨奶奶自愿搬去清风观修道祈福,只提这个‘妒’字,两位老姨奶奶均为外祖母作主纳入门,且她视舅舅们如如己出,用心教养栽培。目下,赵二公子早已与别个女子生米煮成熟饭,诞育孩儿,不提姜梅娘,只说那婴孩,待你嫁入赵府,你可能做到不偏狭迁怒,精心教导?试问,这个‘妒’字究竟应安到何人身上?!”
随话音,沈之湄眸中阴云层层覆叠,至最后一个字如刀劈下,她眼瞳已黑沉似水,沉甸甸缀满眼眶。
陈玉珠好似被什么钉住了,一动不动僵立着。
沈之湄冷乜一眼,眼风凌厉摄人。
“外祖母何曾简薄于你,你却如此诋毁她!你最好将你那些恶言泼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叼吞回去!不然——自来成事难,坏事易。”
缓下语调,她意有所指道:“闻听赵大夫人惯来恪守礼法,明理公允,若你不服,不妨请她来评断评断。”
陈玉珠猛地拔出变幻不定的脸,泛白的嘴唇上下翕动。
沈之湄眉心蹙起浅纹,淡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望你此后好自为之。”
陈玉珠胸口大幅起落,微抬高下颌,强憋回润湿眼睫的泪珠。
须臾,一股炽火涌上陈玉珠眉梢,她蓦地大放怒声:“你以为我很想嫁吗?!那般有眼无珠,滥情烂心的混账,哪里值得我接连倒贴!我现今巴不得他真去死上一死!”
一通急促的宣泄好似耗尽她气力,肩膀突地一颤,坍塌下来,声音亦降至喁喁。
陈玉珠说:“对不起。”
声线宛如一根细弱游丝,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吹断,却悉数落入沈之湄耳蜗。
沈之湄微微一愕。
陈玉珠眼睫频频扇动,却不去掀眸看沈之湄,声量却略扬了几分,嗫嚅道:“祖母、祖母……祖母那里是我不懂事……我也再不、不会胡言乱语……”
她话尾散入清风里。
整座小院阒然无声,气氛渐渐晦涩不明。
沈之湄心绪在这片沉静中伏定,着眼细睃巡了陈玉珠一遭,只见陈玉珠眼圈红肿,眼睑青黑,眼底正噙着两汪水光。才几日光景,她身形消了一圈,脸颊虽被怒火灼红,仍遮不住那一股子憔悴倦恹之态。
赵氏与大舅舅决议续婚,尚在预料之内,陈玉珠不吵不闹听凭安排多少让她意外。
陈玉珠秉性骄蛮,受不得半点屈,城府浅显,稍不顺心便使性子,这回她枉受屈辱,不仅并未兴风作浪搅乱全府安宁,居然还风平浪静吃了这闷亏。
算是长进了吧?
人从事里乖。
心思电转间,沈之湄已忖度出陈玉珠方才为何轻易低了头。
依赖谁,就要听从谁调遣,这是一道隐形牢笼,陈玉珠通过此事窥见绰约笼身,暗暗重估量自己斤两,自然而然便胜从前乖顺、明是非。
陈玉珠挪了挪步子,脸上交错着懒恹与迷惘,话声也染上些许轻飘:“不管过错属哪方,退婚总损坏女子名节,况且……婚约非儿戏,这桩婚事两家骨肉至亲,并非简单的两姓约盟,无论如何都撕撸不开。若执意退亲,必得伤筋动骨……”
她脊背渐渐挺直,眸光幽幽落于虚空。
“我知道赵万良并非良配,可退了这桩婚,我又去哪寻好儿郎?”陈玉珠声音坚定却僵硬,如同习惯性的自我说服,“我只能抓住眼前瞧着最光鲜的那个,赵万良处处稀松,家世、才学、品格胜他百倍千倍的俊才不少,但才高者志高心更高,他们眼浮于顶,可会驻足于我?”
“母亲说的对,为了伸手去捞虚无缥缈的美梦,而丢弃本牢攥掌心的物什,十分不明智……再说,二表哥还是顾及我的,他已是悔了……”
沈之湄暗哂,悔了?后悔早早把姜梅娘露于人前?赵二公子总不会是懊悔将未婚妻抛之脑后,在外寻欢作乐。
一码归一码,略忖了忖,沈之湄婉言提醒。
“某些界限,一旦逾越,必是一而再,再而三,三后便习以为常了。”
陈玉珠双拳轻颤,半晌儿搓开喉舌,涩声道:“世间男子多薄幸,赵万良……不算最糟,况且还有外祖舅舅约束着……我且受不了多少气。”
一句“你瞧我在外家受不受气”顶到舌尖,沈之湄又咽了回去。
她只道:“你姓陈,他们姓赵,天然更近一层,看的是赵家家族利益。譬如,赵二公子为救女儿性命回府救助,但直到姜梅娘堵上门,赵府都未延请太医给那女婴看诊,这期间女婴随时可能丢命,女婴乃赵家血脉,他们尚且漠视至此,你一外姓之人又能得几分佑护?”
那姜梅娘颇具计谋,赵二公子离开的当晚她便趁夜搬至相邻宅院,便是防备两日后横冲冲破门闯宅欲硬拿母女俩的赵府仆从。
倘使赵家人在乎女婴,断不是隔日上门,也不会自始至终不放赵二公子露面。
“赵家极力保全这桩婚事,并非全为了你。他们多半目的有二。一是将你做遮羞布,掩盖落污的声誉;而是赵家三爷从武,借庇外祖父余荫,近些年在军武游刃有余,步步高升,现今他离不得伯府的故旧下属。”
陈玉珠惊愕异常。
沈之湄目光如水,无波无澜,语气也寻常:“疏不间亲,信不信由你。”
陈玉珠空茫着一张脸走了。
沈之湄懒得探究陈玉珠心境如何洪浪滔天,乘着悠悠哉哉的日子迈入初夏。
天儿渐热,歇过晌午,沈之湄和往常一样行至寿喜堂陪伴外祖母。
方一入门,便被告之,继母昨日已入京,明儿便前来伯府拜访。
诸多疑问齐齐涌上,沈之湄顿感心头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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