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夏的反应完全出乎沈亦秋的意料。近乎于质问的语气让他怀疑自己问的不是有关林知烨的病，而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商业机密。
短暂的惊诧后，沈亦秋冷静了下来。
他们是有意对我隐瞒这件事的吗？如果真是如此，无论我如何回答都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合理的解释……
沈夏接下来的话打消了沈亦秋的疑虑。
“孩子。”
身为父亲，沈夏极少用这种亲昵的称呼叫他。语气轻柔完全听不出他前一秒还处在那般严肃的状态。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沈亦秋轻轻地应了一声。
“说到底这件事儿能瞒到现在也是不可思议。”
他的语气突然沉重了起来。
与提及某些严肃往事的态度不同，沈亦秋从他间或夹杂叹息的话语中，竟莫名听出了些自责。
“小烨这孩子当时躺在病床上，清醒时说的唯一一句话是‘不要让沈亦秋知道’。”
据林知烨的父母说，他喜欢独自待在角落做自己的事情，寡言少语到让同龄的孩子唯恐避之不及。
每每被外人问起为什么不去交朋友，林知烨总会用那双平静到让人心慌的眼一一扫过那些在背地里观察他的同龄人，然后低下头继续翻阅着手里的书。
“因为他们不喜欢我。”
为了给林知烨打造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他的父母决定换一个地方生活。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林知烨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傻小子当成了肉盾。
彼时，林知烨的母亲陆嘉刚从车上下来，瞧见鲜少对外界事物给予关注的林知烨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什么。
他的视线尽头是被揪住耳朵、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沈家小少爷。
陆嘉觉得这是鼓励林知烨去交朋友的契机。
就连他们家的老管家都说：“我好久没见少爷笑得这么开心了！”
“林知烨说你当时肿起来的眼就像熟透的苹果。”似是为了缓解压抑的氛围，沈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复述了林知烨当年的原话。
往事尴尬不可追。沈亦秋用沉默回应了自己的父亲。
“在得知你要出国的那天，小烨在卧室里关了自己一天一夜，不见人也不吃饭，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去找你。”
当时的画面直到今日都叫沈亦秋记忆犹深。
拉开房门的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如果不是梦，为什么林知烨会向自己展示着手机上的零花钱余额，一脸严肃地说着“我要请你去吃大餐”这种孩子气的话？
“……有印象。”
何止是有印象，这件事在沈亦秋心中的地位都快赶上一幅百亿名画了！
“那天回去后他就发了高烧，我们都告诉他不去机场送你也没关系。”
但他后来还是去了。
在炎热的盛夏，恼人的晚风中，远远地躲在树荫里就是不肯上前一步。
我还以为他当时是在装高冷，原来是生病了……
沈亦秋的心情有些复杂，各种情绪堆积在心里，涌到嘴边化为了短短的三个字。
“然后呢？”
“你走之后他愈发寡言少语，我们都怕他憋出事儿来，劝他去多交一些新朋友。他照做了，可是……”
沈夏突然的沉默让沈亦秋感到了些许不安。
许久后沈夏再次开口，却好像略过了许多细节般，无端给人一种前后语句衔接不上的违和。
“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病了。”
生病必然会有一些前兆，不可能悄无声息的便重病入ICU。
面对沈亦秋的追问，沈夏始终闭口不谈，一直用“小烨不让我告诉你”进行搪塞。
“所以你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和我说？”
二人的拉锯持续到最后，以沈亦秋的妥协作为结束。
怪不得无论是这些大人还是林知烨本人，谁都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些事情。
搞得我就像是一个外人。
由于出国时的年龄太小，即便有着母亲的外国血统，沈亦秋和那里的人交流起来依旧十分困难。
他当了近一个月的吊车尾。为了追赶进度，每天不是在学校学习，就是在家里额外补习当地语言。
沉重的学业几乎压得他喘不来气，唯一支撑他坚持下去的理由，是只要追上然后超越周围的所有人，就一定能空出很多的时间和父母、和林知烨打电话。
即便如此，他依旧会抽空跟他们汇报当天发生的事情，甚至会额外关心林知烨的生活。林知烨给他的回复也始终只有三个字。
——我很好。
然而沈夏今日的讲述却与林知烨所说的完全相反。
什么过得很好还交了很多朋友？所有人，包括沈亦秋，全都被林知烨骗了。
“具体的检查结果只有你陆阿姨和林叔叔知道。”
眼下已经过了开工的时间，反复扫过那段已经检查了无数遍的数据，沈亦秋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处理手上堆积的事务。
伸向桌面某处的手没有寻到本应准时送来的咖啡，自心底涌上来的复杂情绪突然压得他有些喘不来气。
得去找林知烨。
找到他之后呢？
系统的叮嘱在脑海深处响起。
【切忌在宿主的意识尚未稳定前提起他所遗忘之事。如果事实与认知产生严重不符，极大概率会对他的大脑产生不可逆的损伤。】
……至少要把晚宴的事情告诉他。
回过神来时，沈亦秋发现自己来到了茶水间。林知烨高挑的身影穿过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印入余光边缘。手搭在门把上，将玻璃门推开一个缝隙，如拂柳清风般柔和的声音随之传来。
“不能惯着他的坏习惯。”
“可是……”
“早上还好。但是下午的这杯咖啡必须得停。”
狭长眼尾伴着垂首侧身的动作微弯，向沈亦秋所在的方位望去，林知烨将他脸上的不满尽收眼底。
在沈亦秋走近时，他举高了尚未添水的咖啡杯，笑看他踮起脚尖试图抢回这杯生命之源。
“你这些坏习惯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用不着你管！”
沈亦秋紧咬着牙根，示意徐秘书离开这里。
随着门在身后关上，他蹙起眉眼，一把攥住林知烨的外套衣领，扯弯了他的腰身。
“看你的样子，你很想知道？”
他伏在林知烨的耳边，声音因方才的激烈拉扯颤抖着。覆有薄茧的指尖顺着林知烨的手腕攀爬，盖住了他攥着杯把的食指和拇指。
“你也许能猜出来……”
勾着杯子的把手将林知烨高举的胳膊压在了桌面，沈亦秋内心的无名火催促着他要赶紧扯下眼前人那游刃有余的面具。
“我是为了谁而如此地逼着自己，连片刻的喘息都不敢有。”
林知烨眼中的情绪暗了下来。
“还是因为那个人？”
又是他。又是那个不知姓名，甚至连人影都没见过的家伙……
“沈亦秋，我不喜欢他。”
凭什么让我当那种连照顾人都做不到的家伙的替身？
“你喜不喜欢与我何干？倒是咱们的林大少爷，一次两次地对你冷脸相向，竟然还浇灭不了你的热情吗？”
顺利拿到杯子的沈亦秋从林知烨怀中抽身，强迫自己忽视落在背上的视线，径直走向饮水机。
“我倒是开始好奇了，你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不能被林知烨扰乱思维。眼下最要紧的是那些还没有处理完的工作，得赶快回办公室才行。
他定了定心神。
即将按下热水按钮的瞬间，林知烨的手出现在眼前，死死地盖住了咖啡杯的杯口。
沈亦秋一个急刹，思绪彻底回笼，心有余悸地看向了他。
“你疯了吗？烫到你怎么办？”
微垂的睫毛遮掩着林知烨眼底的情绪。他闻言愣了片刻，扯出一张笑脸，悄声道：“你现在是在关心我？”
是啊！哪个正常人会把手放在热水出水口下面啊？要不是我反应快，恐怕现在就得开车去医院了。你是脑子坏了，又不是变成了白痴……
沈亦秋别开了头。
“……没有。你如果烫伤了，还得费心费力把你送医院。”
他皱眉，发出一声不耐的咂舌音。
“麻烦死了。”
“抱歉，是我太冲动了。”
降下来的音调卷着勾人的尾音落进沈亦秋的心底。
生怕眼前人再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他任由林知烨抢走咖啡杯，转身端起一次性纸杯，啜饮起了寡淡无味的白开水。视线不时落在咖啡颗粒上望梅止渴，最终还是选择遂了林知烨的愿。
接过被林知烨清洗干净的杯子，沈亦秋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他。
“过两天的晚宴，你和我一起参加。”
林知烨的身形一顿，消化了许久这句话的含义，眼底的阴霾逐渐消散，仿佛方才被驱赶的人并不是自己。
他如今的模样像极了小说里只要感受到霸总一丁点温暖便倍感开心的主角。
他说：“好！”
“还有。”
随手将被捏扁的纸杯扔进垃圾筐，沈亦秋在林知烨身侧停了下来。
他像是在打量物品一样观察着这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伙，眼底染着对他不加掩饰的疏远，似是对这件早已见过成百上千次的物件感到了腻烦。
“别过多地对我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
即使内心再怎么因为林知烨对自己的关心而欣喜雀跃，他依旧表现得像是被外来者扰了清净般。
“更不要胡乱碰触他送我的东西。”
话中所言即便不用思考也能想到是在指代何物。
直面沈亦秋眼底的冰寒，林知烨噙着一抹苦笑。
“是我得寸进尺了。”
像是与他多相处半分都会觉得心烦，沈亦秋没多做停留。
最后的话语在玻璃门关上的瞬间传进屋内，重重地砸进林知烨的心里。
“记住你的身份，别做多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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