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言，杨彩彩跟着两人养出了不少好习惯。
吃得差不多了，杨彩彩搁下筷子，拿小手绢抹了抹嘴，调整下坐姿，挺直背，坐得端端正正，一边注意着两人神色，宣布道:“我在外面找了个事儿做。”
话音一落，两人停下桌底的风起云涌，一齐看过来。
夜霄谨慎道:“是……什么相关的？”
顾宁眼神关切，也想知道，具体是什么事。
杨彩彩脸红了红，紧张道:“也…也没什么，就是……现在…八字儿还没一撇，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
“先说说看。”顾宁道。
“对，你先说，是干嘛的，跟什么人接触，位置在哪儿？”夜霄急问道。
杨彩彩眼珠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知道是在关心自己，抿嘴笑，“在采花巷，那边有专门收取红蓝花的工坊，我想学着做胭脂，也算一门手艺。”
夜霄闻言，跟顾宁对视一眼——
巧啊，想一块儿去了。
见他们接受良好，杨彩彩继续道:“夜哥哥给了我很多银子，我现在有了钱，有了住的地方，还有两位、”
杨彩彩顿了顿，觉得自己高攀了，实在不要脸，但又真心实意的觉得他们就是自己的家人，哪怕只是她自己单方面的认为，含糊接道，“兄长…”继而声音又清晰起来，“我再出去学…”
“慢着！”夜霄打断她，强调道，“前面那句，再说一遍。”
杨彩彩有些紧张，坐不安宁地挪了挪屁股，试探道:“……我再出去学……”
“不是！前面那句。”夜霄再次打断。
杨彩彩咬着唇角，继续试道:“……有了住的地方。”
“不对！有了住的地方，后面那句！”
“后面………还有两位、”杨彩彩说着说着，蚊子哼哼，“……兄长。”
“大声点，你夜哥哥我刚满八十岁，耳朵有点背。”夜霄道。
顾宁嘴角轻轻抽动了下。
杨彩彩噗嗤一声，又急忙捂住嘴，涨红了脸，眼眶也挤出了水意，憋的，也是感动的，要是再不明白夜哥哥什么意思，她这些日子就白活了。
杨彩彩把头埋进胸口，低下头的瞬间，盛满的泪水吧嗒掉在腿上。杨彩彩憋住哭腔，胳膊捂着眼睛，把泪水吸干，等了几息再抬起头来，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大大的杏眼摩擦得通红。
她喘匀一口气，大声道:“两位兄长！”
说完她再也憋不住哭意，嘴一瘪，呜呜地忍了下，最后哇哇大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压制多年的委屈跟恐慌的回忆一道从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她在此生最安全的地方，最信赖的人面前，哭得肆无忌惮，哭得乱七八糟，可是那又怎样？
她再难堪的样子，他们也见过了，他们把她捡回来，照顾得干干净净，养得白白胖胖，给她从未感受过的关心，她是个麻烦又怎样？他们不在乎，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夜霄慌了手脚，抽出杨彩彩手里攥的小手绢，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诶！别哭啦，小丑八怪，越哭越丑！”
杨彩彩转过身来，对着夜霄，闭眼仰头哇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夜霄手一抖，泪水浸得湿哒哒帕子掉到了地上，他急得抓耳挠腮，索性掐着杨彩彩脸蛋拉宽，安慰道:“我错了！夜哥哥胡说的，彩彩最漂亮了，你看，大饼脸搁彩彩头上也很好看！”
顾宁无言扶额。
杨彩彩哭得气腔抽搐，打着哭嗝儿，顶着哭肿的眼睛，鼻子里冒了个鼻涕泡，闻言怔愣了下，猛地站起，挣脱夜霄的魔爪，喊道:“夜哥哥是大坏蛋！”接着哭着跑回房间，门一关拴了起来。
“诶、不是、我、”夜霄被骂的一头雾水，在杨彩彩冲出去后空荡荡的门口跟老神在在的顾宁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无辜道，“我说她丑也不行，夸她好看也不行，女孩子是不是都这么难哄？”
顾宁无言瞅他，拿起筷子，夹了个鸡腿搁他碗里，“她旧伤累身，哭完就好了。”
“啊！她在净化自己！”一语惊醒梦中人，夜霄明白后身上开始冒出点点尘光，那是近日与杨彩彩相处积累出的情力。
顾宁安静等着，并未出言惊扰。
他会因彩彩大哭而着急，心脏发烫，夜霄捂着心口道:“对了，我们跟彩彩相处，每一次接触都投入了珍惜的情感，希望她明朗，希望她健康成长，而彩彩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生灵的七情六欲会存在身体里。”
他看向顾宁，顾宁含笑，微微点头。
“爱会积累在肉身中给人力量，痛苦跟悔恨也会积存其间，像钝刀磨肉般日夜摧残人的心力，能把一个人从痛苦黑暗、充满恐慌的深渊中带出来的，只有爱。
也就是说，彩彩爱我们！”
夜霄理清楚这点，破损的心魂亮着柔柔的光。
完整的血亲之间，从腹中便开始存在的爱，朋友之间，因为你是你，我接纳全部的你，从而产生的爱，都会给人巨大的能量，让人明白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活。
很多时候，人们在生活中面对一些事，并不是因为事情太复杂，或者说自身没有力气，做不到去对抗，而是没有足够的情力催动这具受伤空洞的身躯去达到眼前的目的。
只是，倘若自己的身体是空的，心脏是空的，又该如何去爱呢？又如何让自己被爱呢？
夜霄从牙缝嘶了口凉气，皱了皱眉，叹出一口气，想不通。
注意力回到眼前，夜霄拿起鸡腿咬了一口，得出结论，“炖烂的鸡肉更好吃，不过我不喜欢吃香菇。”
顾宁给他盛了一碗汤，放在手边晾凉，从善如流道:“下次点鲍鱼炖。”
……
杨彩彩趴在床上哭累了，睡了一觉，撑身起来，肌肉有些无力，头有点晕，还没完全清醒，不过这一觉睡得毫无挂碍，面色竟然比之前更加润泽了。
洗完脸，拿起梳妆台的铜镜照了照，杨彩彩嘀咕道:“哪里像丑八怪了，就是眼睛肿了点。”
不是肿一点，简直像鼓起的大眼蛙。
日子过好了，人也臭美了，杨彩彩觉得这模样太过夸张。
“还是买两贴药消消肿吧。”
说着，脚步轻快地跑向门口，拉开门的时候很不好意思，这会儿哭完了知道羞耻了，从门缝先探头望了望，隔壁夜哥哥跟仙长关着门。
杨彩彩松了口气，拍拍胸口，脸上红霞未退，跳出门，将门轻轻关上，快步下了楼。
从王大夫那里买了几贴药，出来看见今天晚霞正好，天边火烧云红得热烈，杨彩彩深吸一口气，空气干净的气息让整个人都舒畅不已。
这会儿不急着回去，杨彩彩想多转转，便踩着晚霞拐进了另一条小巷，从这里也能回去，只不过要远一点。
杨彩彩脚步轻快，哼着从路上听来的曲儿，高兴的时候踮起脚尖旋转一圈，衣摆翻飞，像翩翩起舞的小蝴蝶。
阳光射在巷口的土墙上，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墙头的喇叭花开得正艳。
到门口啦～
穿过就～
到～家～
不知道兄长开饭了没，心里不由自主出现这个称呼，带着隐秘的幸福，杨彩彩有点激动。
“……彩儿。”
猝不及防的，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从刚刚路过的最后一个巷口响起，杨彩彩脚步不受控制地停住，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让她刚刚建立起的脆弱防线不堪一击，双腿发着抖，杨彩彩看着一丈外的路口——
那里阳光明媚，那里行人如织，他们都在回家。
回家！回家！
杨彩彩逼迫自己往前走，别回头。
“彩儿！”
那声音就像冤魂不散一样，杨彩彩抖得越发厉害，半天迈不出一步。
忽地，一只手搭在她肩膀拉住了她，瞬间，杨彩彩像被吸干血的尸体，一下失去了活气，她顺着那个力道，木木呆呆地回过身。
那是一张曾让她愿意用一切力量去供养的脸，尽管她发黑干瘪，只要她笑一笑，只要她愿意对她温柔一点，哪怕只是随手给她的吃剩的骨头，她都觉得那是天下最珍贵的东西，因为那是——
“娘…”
——娘亲给的。
眼角堆叠出谄媚的皱纹，乌黑的眼珠上下打量杨彩彩，里面是算计，贪婪，无所不用其极都要得到的恶意。
裂开的嘴角，已经幻想自己过上左邻右舍巴结的好日子了。
“彩儿…杨大娘说你没回去，我就四处找你去了，我找了好多天哦，到处打听，后来看见你跟着两个男人进了这里的大客栈，那时候还不确定是你呢，我就没上去认你，彩儿，你是最孝顺的，有了银子都给娘，这回可不要忘了娘啊，要带着娘一起过好日子。”
攥着她手腕的力气非常大，明明枯瘦如鸡爪，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像烙铁一样，烫得她痛苦不已。
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奢望驱使着她，“娘…”杨彩彩勉强发出的声音又轻又细，“我在点翠楼过得很不好，那些人老是打我，好疼，娘，我很疼…”杨彩彩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矮瘦的女人，生活没给她优渥的享受，使她永远都在眼馋别人的生活，讨好又嫉恨，活得痛苦又麻木。
只要一点，一点点愧疚，那个被她亲手推下的悬崖，杨彩彩都能当做一个小坑跨过去。
她会找份事做，把银子带回家，她可以穿破衣烂鞋，缝补一下就好了，只要回家有娘亲做的饭，不，不做饭也行，只要娘亲在家安安心心，她可以做完所有事，只要回头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娘亲关心的样子，只要娘亲说一句，别太辛苦了。
“伺候人哪有不挨打的！忍过了就好了！你把银子拿手里，疼点又算什么！”女人没把杨彩彩当女儿，那只是她换钱的物件儿。
杨彩彩觉得很冷，骨头缝里都是冰渣子，刚刚晒过的温暖，被冲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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