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乾坤合德,肇启人伦,婚姻之礼,攸关国本。新科进士裴寂,笃学励行,怀瑾握瑜;殿试策论,洞见古今,言辞恳切,朕心嘉之。朕之三女永宁,淑慎有仪,娴于内则,勤于诗书……”
杨九明年逾四十,身着石青色织金蟒纹总,腰束玉带,大腹便便,嗓音却高昂清晰——
“今欲使良才配贵主,以成秦晋之好,特赐裴寂为驸马都尉,秩从四品,待授官之后,即行册礼……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宣毕圣旨,杨九明那张面白无须的胖脸露出个和气微笑,双手捧着圣旨递向裴寂:“探花郎,快接旨吧。”
裴寂面色凝重,脚步更是钉在原地般,一动未动。
打从见到宣旨太监是杨九明时,他心下便觉不妙。
待到对方念出这份荒唐的赐婚圣旨,更是如遭雷击。
“瞧瞧,裴探花这是高兴坏了。
杨九明嘴上乐呵呵与左右太监笑道,看向裴寂的目光却明显沉了三分:“探花郎快醒醒神,咱家还得回宫复命呢。”
不过一个出身低微的乡下小子,能凭着一张好皮囊获得小公主青睐,已是他祖上十八代修来的福气。
他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还摆起谱来!
当真是不识抬举!
杨九明跟在昭武帝身边快四十年,亲眼见证帝后成婚,又见证太子和小公主诞生,心中已然将太子和小公主视作心肝肉,偏爱之情半点不输昭武帝,如何能忍受眼前这乡下小子的轻慢?
就在他即将提醒第三遍时,裴寂终于有了反应。
“这旨,恕裴某不能接。”
杨九明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殆尽。
他握紧那卷云纹绫罗的圣旨,余光瞥过身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会意立刻带人封闭院门,又与院外把风。
一时间,紫藤初绽新芽的小院里,只剩下裴寂主仆和杨九明三人。
杨九明站在阶上,皮笑肉不笑:“裴探花可知抗旨不遵的后果?”
裴寂沉默抬头。
趴在地上的榆阳已是由惊喜转变为惊吓,两股战战,几欲昏厥:“郎、郎君……”
哪怕是他这等没什么见识的小子,也从戏文里听到过,抗旨不遵,乃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男女婚姻,本就是两姓之好,求个门当户对,情投意合。裴某生于乡野,家世低微,如何配得上公主殿下?”
裴寂抬袖拜道:“陛下抬爱,某实在惶恐,烦请杨总管带某入宫,亲自向陛下陈情。”
杨九明闻言,却是毫不遮掩的冷笑了声。
“探花郎,咱家从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今日却是要提醒你一句。”
他道:“再过三年,朝中还会有新的探花郎。而三年后的今日,世上不一定还有你裴寂。”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杨九明慢悠悠垂下眼皮,瞥过地上的榆阳:“兀那小奴,过来。”
榆阳陡然一惊,下意识看向自家郎君。
却见郎君面沉如水,恍若离魂。
他左看右看,到底抵不过御前大总管锐利的目光,哆哆嗦嗦地爬上前去:“天使有何吩咐?”
杨九明将那圣旨放在了榆阳手中,微微笑了:“好孩子,劝劝你家郎君。年纪轻轻别犯傻,放着通天道不走,偏要去走那黄泉路。”
圣旨既已“送”到,杨九明也不再停留。
小太监扶着他登上门外的马车时,小心翼翼觑着他的脸色:“干爷爷,那圣旨可收下了?”
放在平日,杨九明定要训斥小太监多嘴。
可今日,他心底憋着一团闷火,并未训斥,反倒笑了声:“若他真的那般不识抬举,违了圣人和公主的一番美意,待他身死那日,咱家定来替他收尸,毁了他那张皮囊,也叫他下辈子再无此等烦忧。”
小太监寒毛悚立,面上却是笑着逢迎:“爷爷真是大善!”
“郎君,怎么办啊!”
紫藤小院内,榆阳战战兢兢捧着那封明黄色圣旨,一张黑瘦脸庞都吓得惨白:“当驸马不是好事吗?您、您为何要拒绝?方才那个老太监一看就不是好人,万一他回宫后,在圣人面前说您坏话,那您该怎么办啊?”
榆阳越想越绝望,抽噎的公鸭嗓嚎得裴寂愈发头疼。
“噤声。”
裴寂沉声道,又抬手:“拿来。”
榆阳怔了两息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将圣旨递上。
裴寂一言不发地展开,只见那圣旨墨字朱印,字字句句,在天光下泛着遒劲而不容置疑的光泽。
视线触及“朕之三女永宁,淑慎有仪,娴于内则”,他脑中也浮现起与永宁公主两次见面的场景。
第一次,那人目光炽热,毫无避讳。
第二次,那人不请自来,毫无矜持。
那样一人,与“淑慎有仪,娴于内则”可有半分干系?
更可笑的是,那样一人却强行配给他当妻子。
他裴寂的妻子。
一个男宠无数、声名狼藉的风流公主。
生平头一回,裴寂感受到何为心灰意冷,人生无望。
榆阳见自家郎君拿着圣旨站了许久,不出声,也没动作,一时也不敢上前打扰。
但他从未见过自家郎君如此失意的模样,哪怕多年前交不起束脩,被恶霸同学连人带书的赶出学堂,他也并未半分颓然挫败之意,只是弯腰将地上的书册一本本捡起、掸灰,小心翼翼收进怀里……
看来这门婚事,对郎君的打击真的很大。
榆阳虽不理解,但还是悄悄地搬了石盖,将院中那口水井给压上——
郎君可不能寻短见,黔州家中的老小可都指望着他呢!
**
一道赐婚圣旨,有人忧,有人喜。
公主府内,得知赐婚的圣旨已经送达裴寂手中,永宁登时欢喜得都坐不住了。
“他接旨了?那他是何反应?是不是很高兴?”
永宁将手中那柄江南新贡的凤穿牡丹苏绣团扇搁在一旁,满脸期待地望向传话的小太监:“你还愣着作甚,快说呀!”
小太监头冒冷汗,半晌才支吾一句:“探花郎接了旨,没说话,也没什么反应……”
永宁咦了声:“没说话?”
小太监讪讪:“是。”
话落,见公主皱起秀眉,小太监心里叫苦不迭,完了完了,公主怕是要不高兴了。
正想着该如何告罪,下一刻,却见公主以拳击掌,笑道:“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太过高兴,以至于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太监:“……?”
“不过他这么激动也正常,毕竟为了得到他,我可是连自己都搭上了。想我府中这么多美人儿,有哪个能有他这般待遇?他且偷着乐吧。”
永宁越说越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大方、太真诚了,古有刘备三顾茅庐求贤才,今有她永宁舍身下降求美男……
“玉润,珠圆,你们说千百年后,后世人会不会也将我和裴寂的故事编成一段佳话,千古传唱?”
玉润、珠圆:“……”
饶是跟在小公主身边多年,她们有时仍是跟不上公主跳脱的想法。
不过编故事传唱这事,无须等到千百年后,恐怕过两天赐婚之事传开,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街头巷尾,人人都会“传言”此事了。
打发走那个传话小太监后,玉润便折返屋内,却听见自家主子正吩咐珠圆开库房。
“我记得开春那会儿,尚衣局送来好些缎子,其中有一匹织暗纹云鹤的月白杭绸,质地轻薄,色彩鲜亮,正合春日穿,你去拿来。”
“对了,再拿两匹石青色芝麻纱,就是那个绣宝相花纹的,那料子凉爽挺括,若是做成罩衫,套在那月白杭绸制成的袍子外……嘿嘿,裴寂本就生得白皙如玉,若作这般打扮,行走间宛若烟雾缭绕,岂不就如那仙人下凡般?”
永宁边描述着,脑中也浮现那画面,一时嘴角不禁翘起,喜滋滋得宛若一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
这种自己把自己说美了的状态,珠圆和玉润两婢早已见怪不怪。
毕竟自家公主的想象力一向比常人丰富,且审美能力极强。
哪怕长安城的世家贵女们都暗暗鄙夷公主的风流做派,可每次公主穿什么衣裙、戴什么发饰、画什么妆容,贵女们一个个都学得比什么都快。
长安妇人更是以“永宁公主”为风向,那些胭脂铺、首饰斋、成衣铺子,哪家没有一两件“公主同款”?
而且公主每次给府中美人们搭配的装束,都能将对方的优势放到最大——
这等审美、造美的能力,长安城怕是再挑不出第二人!
可笑外头那些愚人,以龌龊之心度赤子之心!
玉润这边暗自替自家主子抱屈,珠圆那边已手忙脚乱地记了一长串的物品。
待写满整整两页礼册,珠圆实在不吐不快:“殿下,奴婢知晓你喜爱裴郎君,可这会不会送得太多了?”
十八匹绫罗绸缎就罢了,文房四宝也能理解,可送鹤鸣九皋的缂丝屏风、铜珐琅嵌青玉的花篮、天和长泰的靠背坐褥、八方绮合绣花灯、瑞捧双桃五色玛瑙花插……
干脆把整个公主府打包送过去得了!
“啊?多了吗?”
永宁扫过那密密麻麻的礼册,有些难为情地摸了下鼻尖:“我就是想到这些东西放在库房里也是浪费,不如送给最符合它们气质的主人,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小公主便是这般,对待喜欢的人,恨不得掏心掏肺,甚至大方到有些傻气。
这些年珠圆和玉润也得了不少来自小公主的珍贵赏赐,是以两婢满心满眼维护着这千载难逢的好主子。
只如今见她这般“爱重”那探花郎,而探花郎那边却不识抬举的“拒旨”。
玉润替自家主子感到深深不值,不由得上前:“公主就这么喜欢这位裴郎君吗?”
“对啊。”
永宁弯眸笑道:“我现下只想叫他尽快入府,然后我就能抱着他……不对,他就能抱着我睡觉啦。”
“!?”
“公主,这话……这话切不可随意出口!”
“为何?”
永宁不解:“他进了公主府,就是我的人了,难道我不能叫他和我睡觉吗?”
玉润、珠圆都傻了眼,又很快以眼神无声交流着——
「主子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难道是后院哪个小蹄子不安分,暗中勾引了公主?」
两婢笃定是有人带坏了小公主,才叫她满口“睡觉”,决意回头好好彻查,定要逮出那不安分的东西。
而小公主并不知两婢的心事,她亲自核对了一遍礼单后,见屋外春光明媚、艳阳高照,一时也来了兴致,于是拍案决定:“送礼最注重心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便亲自走一趟吧!”
小公主:裴寂一定会高兴疯了!
裴寂:疯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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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这章掉落小红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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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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