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尤是当年容颜,我已老矣。”
金虹门现任掌门姓余名灯,当年打马游街,画舫游船,豪情万丈,是霄南洲上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三百年未见,相貌仍旧英俊,但眉间已有痕迹,墨发中亦点缀白霜。凡人寿命短暂,哪怕修仙有所建树,依旧抵不过年岁二字。
余灯眼中含泪,见白欲栖与当年相貌别无二致甚至更为俊美,不由感慨万千。忆起当年同进同出的情谊,他两步上前想如当年一般与他勾肩搭背,却忽觉仙人高不可攀,隔他万里远。
白欲栖轻按他肩头,“世事变迁,怎能再与当年相比?”
“上仙说的是。”余灯轻叹,目光触及街上来来往往行人,忙请白欲栖进府。
金虹门占地极大,前门同闹市,后门直达渡水码头。门外见到的修士们不过冰山一角,后院另有乾坤。因是此地唯一修仙世家,不少百姓愿把孩子送来做弟子。
余灯径直带白欲栖去往书房,才踏进后院便听喊声震天。一众弟子们身着门服,手中铁剑挥舞地虎虎生风。白欲栖驻足观看,目露欣赏。弟子们剑术花样虽简,却能瞧出功夫扎实,绝不是拿剑做样子。
他又望向台上监督人,年纪轻轻,衣冠整洁。面上是与年纪不相称的老城严肃,细看竟觉他眉眼与余灯年少时有几分相似。
“此乃犬子,名唤世陵。”余灯说,“从小随我修习仙法,如今几十年了。”末了又叹道,“多年来我只有他一个孩儿,阖府上下宠坏了他的脾性,我的话他也不听了。”
“如你当年一般。”白欲栖浅笑,余灯少年时纨绔风流,常磋磨他爹。现今风水轮流转,他也尝到了苦涩,但显而易见他对余世陵倍加宠爱,“小小年纪沉稳至此已属上乘,假以时日定能有一番作为。”
“那就借上仙吉言了。”余灯笑呵呵道,继续引白欲栖往书房去。
时值寒冬,书房中却温热如春。
木窗外树木依旧,绿意盎然,望之心中舒畅。屋内茶香袅袅,白欲栖面前置白玉茶盏,茶水浅淡味浓,品得出是极好的茶。墙上两面挂画,一是山水,一是桃花。画前放香炉,幽香浅淡,清净优雅。
白欲栖垂眸饮茶,余灯在案后坐立不安。
“三百年前匆匆别过,上仙去了何处?”当年之事余灯略知大概,再细节便不知晓了。比如上仙与剑修为何忽然失去踪影,又为何再见剑修他独身一人。重重疑团纷沓而来,他作为过客永远被答案拒之门外。
当年唯有余灯知晓他是仙人,甚至千方百计为他隐瞒。因此两人结下情谊,虽不是无话不谈,却比寻常人亲近。
白欲栖不愿欺瞒他,但事情已过三百年再提无意义,“心有所感,于是闭关三百年。”见他欲言又止,又说,“我与他已恩断义绝,两不相干。”
余灯皱紧眉头,他犹记那时两人浓情蜜意,恩爱两不疑。
可叹世事变迁,皆成过往云烟。
“也罢!”余灯长叹一声,“当年事只管留在当年,今日再见上仙乃是喜事一桩,我命人摆酒设宴,款待上仙!”
说罢,唤下人进来吩咐。
待下人离开,余灯才想起问:“不知上仙来此所为何事?”
白欲栖面色不改,“天牢中有妖物逃脱,帝尊命我追查。我寻着踪迹到了霄南洲。”
“原来如此。”余灯恍然大悟,又观天色西沉,“明日我便派人与你一起搜查。”
“不必,我一人足矣。”白欲栖拒绝,“只是在你地界不好大肆行事,特来知会一声。”
余灯笑了,眼尾似流露少年特有的得意,“霄南洲上无我不能到达之处,上仙尽可放心追查。妖物人人得而诛之,我更要谢上仙为百姓除患。”
正说着,门外忽有人来请。
余灯匆忙离开,命人先领白欲栖去住处,晚上宴席时再叙。
白欲栖跟在下人身后缓缓行走,
再次经过比武场时,余世陵正在台下亲自教导弟子。众人纷纷转身瞧白欲栖,或惊艳或好奇,唯有他抬眸轻瞥,不甚在意。两人视线有短暂交汇,走出百十步后白欲栖停下脚步,侧身去看。
末了又觉荒唐,他竟在余世陵身上瞧见了剑修身影。
在住处待到傍晚,便有人来请白欲栖前往厅中赴宴。
短短一段路程,路上总有人小跑着,更有几人抬红木箱往不远处的院落走。白欲栖不是好奇之人,收回目光不再看。
应是记得他不喜喧闹,席上人并不多。
余灯坐首位,下首是余世陵。而白欲栖席位正与他相对。其余便是金虹门中几位长老与得力弟子。白欲栖从善如流入座,桌上吃□□致,酒水香醇,显然是下了大功夫备下的。
“即以到齐,开宴罢。”余灯抚掌,门外便有歌姬抱琴奏乐。乐声悠然,厅中顿时热闹起来。他率先举杯,“第一杯酒敬上仙,我与上仙是旧识,今日相见尤为欣喜!”余灯一饮而尽,白欲栖拈起酒杯与他同饮。
觥筹交错间,白欲栖席前并不热闹。
其余人惧他是仙人,唯恐冒犯,但总觉一道如鹰般锐利的视线落在身上。他抬眸,恰对上余世陵的目光。白日未曾细细观察,眼下瞧他眉骨深邃如木石雕刻,威风凛凛似杀神,当真与少年相貌格格不入。
白欲栖轻抚身旁覆水,它静静躺在剑鞘中并未发出震颤。
再抬眼,余灯已带余世陵朝他走来。
“世陵,还不问好。”余灯轻喝,言语中满是身为人父的威严。余世陵目不斜视,拱手行礼,“见过上仙。”
白欲栖扶他起身,“不必多礼。”
“上仙,”余灯低声说道,“别看世陵沉闷,无人比他更熟知霄南洲,明日便由他从旁协助。”许是怕白欲栖不答应,他连忙又道,“这小子也到该去历练的时候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就让他跟你走这一遭罢。日后有何事,我都应你!”
他言辞恳切,似难以启齿但为余世陵又不得不来求他。
话到嘴边,白欲栖只好硬生生转了个弯。当年余灯于他有恩,这忙他需得帮。况且余世陵沉稳寡言,带在身边不妨事。他颔首,“历练不急于一时,若有危难我会将他送回。”
“只要上仙愿将他带在身边,一切好说!”
余世陵喜怒不形于色,闻言拿起酒杯敬白欲栖,“多谢上仙。”
杯盏相碰,酒水晃动湿了两人手指,他面色从容,喉咙滚动将酒一饮而尽。白欲栖忽眼皮跳动,移开了视线。他总觉心头躁动不安,似有东西要钻破皮肉。修道多年,唯有入无情道时心绪不宁。
他缓缓饮尽杯中酒,辛辣瞬间充斥唇齿间,暂抚思绪万千。
直到月上中天,宴饮方罢,各回卧房。
仙人灵力丰沛无需睡眠,今夜不知怎的,白欲栖身体疲乏卧床入定,再睁眼时已经卯时,破晓初升,四周仍是昏暗。撑起木窗迎面透进寒凉气息,昨夜落大雪,此时入目皆白。鹅毛大雪仍在飘落,他倾身伸手去接,侧首忽见一人立在廊下,肩头发梢覆雪,双臂环臂倚柱,正在阖眸假寐。
他衣裳尽湿,脚下油纸伞却不沾风雪。
“世陵?”白欲栖轻唤,余世陵闻声侧身,那双漆黑眸正框住窗后白衣仙人。
“为何不敲门?”
余世陵:“恐扰仙人美梦。”
他避开白欲栖目光,只道:“今日上山,上仙莫要误了时辰。”
少年人心思难猜,白欲栖只当他与余灯怄气,收拾好后便同他一起上路。才踏出檐下,一把伞在他头顶撑开。雪似纱衣,轻而易举将他禁锢在伞下。白欲栖从余世陵手中接过伞,道了声多谢。见他指节泛红,又思今日寒冷,不知在门外等候多久。
白欲栖眸光流转,沉默不言。
从城中路过,小贩们正收拾摊位,包子铺也早已升起腾腾热气。偶尔几句闲谈,便是人间烟火。尚未飞升时,白欲栖最期待师父带他下山进城。城中有见不完的稀奇玩意儿,吃不尽的珍馐美味。而如今一切都已不再新鲜,他却仍旧思念。
“城中近来可有异象发生?”
余世陵安静走在前面,他身后负剑,剑穗儿随着摇晃。静了半晌,偏首说:“不曾有。”
“为何上山?”
“山上不太平。”余世陵停下脚步,望向城外那座高耸陡峭的山。山色苍白,被灰蒙蒙的云雾笼罩着,好似一柄深插在地里的剑,正等有缘人将它拔起。白欲栖是从那座山上下来的,昨日在山上并未察觉异样。
不管他如何想,余世陵已迈开脚步,朝城门走去。
慈水城外有一条路直通山脚,路旁树木枯枝覆雪不见生机。
路上积雪未化,除两人外无有行人走动。两人一前一后,身后留下的脚印继而又被掩盖。
山上有风,夹杂雪花朝两人袭来。吟苍山终年飘雪,冰封不化。几百年来白欲栖已然适应,他观余世陵虽双眼受影响,但每一步都极其稳当。
越往山中走风雪越大,甚至到难以看清对方身影的地步。油纸伞早已合上,白欲栖仔细将它握在手中。仙人灵台清明,五感不受影响,故能看清余世陵身影。但余世陵毕竟是一介凡人,修仙尚未大成前仍与普通人无二致。
白欲栖见他立在原地,不过片刻回身朝他走来。下一刻袖口被他拉住,扯着朝前走,“前面有山洞,能暂避风雪。”
白欲栖索性跟着他走,走出不过百余步,两人当真进入一个狭小洞穴。
他摸出明珠,映亮了山洞。
“你还未说山中有何异样。”白欲栖道。
明珠萤光照在余世陵身上,他鼻梁高挺,相貌俊美,隐在半明半暗处最是令人浮想联翩。
他摸出帕子擦拭手指,慢慢说道:“几年前慈水城百姓安居乐业,忽有一日狂风肆虐,所过之地寸草不生,人亦罹患失魂症。后来到此山上再也不曾出现。”
“既如此,你又怎知它尚在山上?”
余世陵睨他:“因我亲眼见过。”
山中风雪渐小,余世陵立在洞口观天色。风过雪停,前方仍是灰扑扑一片。前路埋在雪下,稍有不慎便会跌下山去。
“他在山顶洞穴中休养生息,”余世陵接着道,“若无意外,今日你便可见到他。”
白欲栖跟在他身后往洞外走去,愈发觉得奇怪。此山并非集日月精华之处,妖王为何要在此栖息?另者,妖王凶残毒辣怎会被人发现而无动于衷?他瞧着余世陵身影,及他负在身后的剑,深觉此人不对劲。
他惯用剑,所以将剑挂于腰侧以防来不及拔剑。之前见余世陵教导弟子有模有样,怎的现在……
他暂且按下心中疑惑,跟上前人。
风雪停后路便好走,两人沿途上山,行至时雾气已散,云间露出些微光来。
余世陵带他转过几个弯,停在几颗树前。
对白欲栖道:“洞穴就在树后。”
“上仙,你当真要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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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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