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欲栖忆起当年穿心之痛。
他悦仰金亭至深,竟也是有罪之人。
前尘往事已过,徒留余恨。
他收剑暗念清心诀,既修无情道,私情不可徇。情中生恨,恨中生情,兜兜转转永无止休。不如将意念放于修炼上,假以时日,得道大成。
“尹九宁所犯何罪。”他问。
仰金亭双臂环抱,倚在火把后的阴影处,伟岸身姿硬生生让山洞看起来狭窄逼仄。三百年来他变化甚微,唯有浑身杀伐凌厉与之前不同。一笑,便令人胆寒。
火光渐弱,厚重的油脂味在甬道中分散。
瘴霭似薄纱坠在顶上,轻歌曼舞般缓缓飘荡。
终于陷入晦暗。
一袭白衣立在稍远处,皓白如月。
“尹九宁蝼蚁之辈,”仰金亭褪去闲散调侃,咄咄逼人,“生死与否,与你何干?”
他缓步上前,立在白欲栖面前,“上仙如此多情,果真修无情?”
“你我道不同,无需多言。”白欲栖走至尸骨旁,挥手间让他散与尘土,明知此处没有魂魄飘荡,仍念诀超度。皆言神族无至亲至爱,冷漠寡情。或因白欲栖脱身人族,飞升成仙的缘故,他心中有情。
三百年前徇私情,三百年后得情忘情。
断情绝爱,是为无情。
得情忘情,亦为无情。
徇私与至公,一念之差,皆是无情。
仰金亭低声嗤笑,衣袖扫过白骨,霎时碾为烟尘。
“草芥之辈,不配死在本尊手中。”他漫不经心观察白欲栖神色,见他目光凌厉杀意涌动,畅怀一笑,“倒是桦廷办事不力,要本尊为他收拾烂摊子。”
白欲栖对桦廷有印象。
是三界大比时与燕少澜实力相当的魔将。
尹九宁死在他手里?
“三族各司其政,你族向来不踏人神两界,为何到此?”
尸身化骨需数月。若尹九宁丧命于桦廷手中,意味着魔族早已插手妖族之事。但魔族领地意识强悍,不与族外人来往,除去三界大比,几乎见不到他们身影。
历代魔尊高居魔宫,不识民间疾苦,只顾安稳享乐。在这小小绿阳山见到仰金亭,便如六族战端再起般难以置信。
“你来前可见过惨死洞中的尸体?”仰金亭反问。
白欲栖答是。
“这样的尸体在魔界数不胜数。”仰金亭面容严肃,乍看之下竟有几分骇人。他上位不过三百年,敢有人在他眼皮底下作乱,罪该万死!这本是魔族密辛,被他如此坦荡说出,白欲栖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儿。
三界虽说太平,扩张称王之心绝不休。
“妖族杀我子民,乱我超纲,”他徒手掰下石块,捏成齑粉。“本尊追查至此,只为揪出幕后凶手,杀之。”仰金亭怒气稍缓,见白欲栖若有所思,话锋一转,“上仙若不愿与我同行,我便先行离开。”
“至于尹九宁,本尊回去就责罚桦廷。”
魔界形如人间,并不人人修练。
若妖族无辜虐杀百姓,着实该死。
白欲栖思量片刻,道:“我不欲与你纠缠,此事过后,你我各不相干。”
仰金亭含笑,仙人已向前走去。
两人行路不慢,路却像走不到尽头,心知中了障眼法。
世间灵力充沛,有灵之物皆可修行。妖族是个例外,被诅咒般难以修成正果。力量弱小,在几族间艰难生存,久而久之练出一套保护身家性命的法子——幻镜。
此法不仅用来保命,还用于杀生取乐。
志怪录多次记载妖族设下迷障引人入幻镜,或春情旖旎,或波云诡谲。以人性命为赌注,专为妖族取乐。待到妖族壮大,此事更是层出不穷。
破解之法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归根结底在于心。幻境中寻常人必定恐惧。心神不宁便无法脱身,直至死亡。
白欲栖身为仙人,本代表无欲无求。幻镜困不住他,破解只是时间问题。
他阖眸,任何灵力波动都在天眼中。
洞里死水一潭,唯仰金亭身上灵力夺目耀眼。上窄下宽,如火苗将他紧实包裹。内敛之余,深不可测。
白欲栖静静勘察,终于瞧见洞顶有数条银白色细丝。它们从四面八方来,在隐蔽处汇成一股,向内绵延。顺着灵丝走,不出百步便到了甬道尽头,尽头连通一处半山高的山洞,洞顶豁开,盈盈月光正好落进,落在地上如水。
此处妖气萦绕,细听有野兽嘶吼。
洞中空荡,只中央摆有一人高的铜鼎。鼎上雕飞禽走兽,四足刻龙。细看铜鼎绛色深沉斑驳欲落,浑身上下透着阴邪。
“是血。”
仰金亭瞧着指尖上的红痕,倾身朝鼎中望去,下一刻抬脚将铜鼎踹翻在地。只听“咕噜咕噜”几声,一座纯金造的神像从鼎里滚出来,直勾勾盯着二人。
凡人信神拜佛,常造金身神像于殿中香火供奉。久而久之,各路神仙名声鹊起。白欲栖虽与众神不熟,样貌还是知道的。他细细端详这尊神像,工艺上乘,用料极好,绝不是寻常百姓家打造的。况且这尊神,他并无印象。
仰金亭瞧他神色,心下了然,是尊来路不明的‘神’。
“祭祀用鼎,这里又多妖气亡魂。”他脚踩神像,敛眸遮住眼底不屑,“心术不正,怎得正道。”
白欲栖不予理会,拂开仰金亭,隔帕子捡起神像。
甫一入手,透骨冰凉。他不由纳罕,神像上怨气深厚,竟隐隐有成煞之势。凶煞若成,百里内生灵涂炭。
他单手掐诀,净化之术施于神像上,躁动的怨气稍稍平缓,但不是长久之计。
除神像外铜鼎里别无他物。
四周寂静,不知何时玉盘倾斜,月光映在山石上,沟沟壑壑,好似清水流动。明明是集天地精华之处,却有腌臜妖物侵扰,只怕这里再不能用于修炼。
白欲栖凭空画符,望有朝一日此地灾厄散去。
“欲栖,”仰金亭立在东北角,脚踏山石对他招手,“看此处。”
山洞中寂静,听不见流水,他脚下竟有一条溪流。不知何处来,竟往山缝中去。白欲栖掀袍蹲下,手指没入水中,立刻感到刺骨冰凉,宛若深冬,可现在正值盛夏。
聚水为阴,恐与阴邪之地相连。
仰金亭沿水流走了几步,指尖贴在山壁上,能感受到细微的灵力波动。他变指为掌源源不断输送灵力,察觉不到四散的迹象,宛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石壁后有东西。”
他腰间没剑,后退两步抬脚就踹。
一脚重千斤,整个山洞随之震颤。白欲栖拍下肩头灰尘,正要开口,忽见石壁破了个拳头大的洞。洞后明亮,竟有日光。两人对视,白欲栖率先上前。双眸轻眨,在洞中见到另一番光景。
似隔轻纱。
纱后炊烟袅袅,流水人家。糯米石灰浆砌成的拱桥房屋静谧美丽,青石板道上人来人往,小贩推车吆喝,稚子穿梭至街头巷尾。小小村庄,一派祥和。不似幻镜,到似真景象。
“它在引你我一探究竟。”仰金亭凑到白欲栖身旁,不顾覆水震颤反抗,与他相隔很近,对他们而言区区幻境不在话下,既然遇见不如进去一瞧。
妖族不能凭空捏造幻境,必有他所经历之事、物,说不定妖就在里面。
进幻境不是问题,白欲栖却不愿与仰金亭同进。
此人阴险狡诈,又有前科在身,他始终觉得仰金亭透着不对劲。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腕骨突出的手伸到他面前。仰金亭自愿戴枷,“上仙会使缚魔绳么。”
缚魔绳如其名,束在身上魔力尽失。白欲栖灵力纯净,威力只会更强。
白欲栖睨他,凝神念诀,
一端在他指尖,另一端灵丝紧紧缠绕在仰金亭腕上,
“如此可安心?”仰金亭笑,“遇到危险,全仰仗上仙了。”
白欲栖取出覆水,一剑扫过石破洞开。
幻镜嵌在石壁中,镜花水月般怡然美好。他一脚踏入,转眼间只剩半角衣袍。仰金亭垂眸转动手腕,轻笑出声,捞起纯金神像快步跟上。
妖族法力越强,捏造的幻境越真。
两人缓步行在石板路上,身旁百姓面容逼真,言语清晰,行动不刻板。操着地道的乡音,仿佛此地真是人间。
仰金亭走走停停,不时在小摊前凑热闹。三百年前与白欲栖同游人间,彼时山清水秀,两人正是神仙眷侣。他望向白欲栖,那人离他百步远,立在桥上扶栏眺望。眸若星辰,唇若桃花,宽袍大袖飘飘欲仙,像极画上的人。
他忆起小时见过的灿灿金鸟,英姿不凡,大抵如此。
“欲栖。”他拾级而上,站在白欲栖下首。指尖捻着小摊上买的新鲜吃食,笑问。“吃么?”
白欲栖居高临下凝视,手掌扶剑,语气平静。
“我不食五谷。”
仰金亭顿住,将糕点放进口中,唇齿一抿香气四溢。他记得白欲栖喜食甜,最爱丹云楼的酒。他倚在栏上,瞧着水中乌蓬小船,远处渐落日头,轻笑出声,
“是我唐突,上仙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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