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经过中间一排、莫言的座位旁边时,那流畅而散漫的脚步,发生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顿挫。短暂得如同光影的瞬间摇曳,又像是老式胶片电影因卡顿而丢失的一帧。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偏移一厘米,依旧直视着前方的空座,但周身那迫人而张扬的气息,却像是某种高度精密的生物雷达,在扫描过一个被标记为“安全”的特定坐标后,自动地、微妙地收敛了那份外放的锋锐与警告意味。
这个细微到极致的变化,如同投入深邃湖面的石子,未曾惊动大多数人的视线,却已在平静的水面下荡开了圈圈涟漪。
而这涟漪,恰好落入了两个人的眼中。
一个是江延。他一直像观察动态素描对象般注视着那个方向。段旭和莫言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坚固的联系。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对这个班级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产生了初步的认识。
另一个,是坐在江延正前方、正小口咬着草莓味酸奶吸管的班长云桃。她扎着两个俏皮的丸子头,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信息素是甜美中带着一丝清茶回甘的蜜桃味,整个人看起来天真无害,像个精致的瓷娃娃。此刻,她只是眨了眨那双乌溜溜、仿佛能倒映出世间一切的大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扇动了一下,然后便继续专注地、小口地吮吸着手中的酸奶,粉红色的塑料吸管上留下了几个细小的齿痕。她表现得如同什么都没看见,又或许,一切微妙早已尽收眼底,只是她选择沉默地品味着这份独属于她的“甜点”,并将所有观察封存于心。
段旭最终瘫进最后一排那张与他一样形单影只的椅子,木质的椅脚发出一声轻微却刺耳的“吱呀”抗议。他两条长腿在狭窄的过道里肆意伸展,几乎要绊到前座同学的椅脚,随即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将外界的一切光线与声响彻底隔绝。以他为中心,周围仿佛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片无形的真空地带,无人敢靠近,甚至连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似乎都刻意绕开了他那片角落,将他独自笼罩在一片独立的、安静的阴影里。
前排的温知显然也嗅到了那股强势的威士忌信息素,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挺翘的鼻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啧”,笔尖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戳了一下,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冗长的数学课在曾老师平稳无波的讲解中缓缓推进。板书逐渐写满了整块黑板,复杂的公式与图形交错,像某种神秘的符码。大部分学生都在认真听讲,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江延也暂时收回了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关键的步骤。他的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种沉静的气质。
不知过了多久,下课铃声如同救赎般骤然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宁静。凝固的空气瞬间活化,喧嚣声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起。
“莫言,这道关于三角函数与二次函数结合的拓展题,你的第三种解法思路是怎么来的?”温知几乎是铃声落下的瞬间就站起身,拿着那本厚厚的奥数习题册,转身走到斜前方那个始终挺直背脊的身影旁。她的声音清亮,语速略快,带着Alpha特有的、不自觉的优越感与进攻性,那姿态不像是在虚心请教,更像是在某个看不见的竞技场上发起挑战,试图在智力领域也确立自己不容置疑的统治地位。
莫言闻声,从一堆演算纸中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却过分平静的脸。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眼神很黑,很深,像两潭波澜不惊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的光影。她的信息素很淡,淡到几乎难以被寻常嗅觉捕捉,像被反复搓洗、晾晒后褪去所有鲜艳色彩的纯棉布料,干燥、洁净,是Beta最标准、最不起眼的样子。
“试出来的。”她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定律,没有任何起伏。说话间,她已经将摊开的笔记本往温知那边推了推,页面上是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迹和清晰流畅、逻辑严密的解题步骤,没有任何多余的一个字解释,也没有丝毫想要进一步交流的意愿。她的目光与温知那带着明显探究意味的眼神短暂相接,里面没有任何Alpha或Omega常见的、信息素层面的较劲或迎合,只有一片纯粹的、理性的、剥离了所有性别特征的淡漠。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淡漠,有时比任何激烈的对抗都更让心高气傲的温知感到一种无处着力的、莫名的挫败。
就在这时,教室的后门再次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这次的动作远比段旭进来时要粗鲁得多,厚重的门板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彰显着来者截然不同的风格。
一个穿着隔壁25班校服、像颗活力四射小太阳的男生陆予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挂着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毫无障碍地、一头扎进那片连信息素都显得稀薄的“真空区”,完全无视段旭那身足以让旁人退避三舍的生人勿近气场。
“旭哥!体育课!约好了的啊,球场见!今天非得把三班那帮嚣张的家伙打趴下不可!你可别想临阵脱逃!”他笑嘻嘻地凑到段旭桌前,声音洪亮,语气亲昵自然,仿佛感受不到任何压力。他的信息素是青草,带着雨后泥土的湿润清新和阳光曝晒过的暖意,纯粹、活泼,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与这教室里涌动的各种复杂心绪格格不入。
段旭连眼皮都懒得掀开一条缝,从喉间极其懒洋洋地挤出一个短促而低沉的“嗯”字,算作回应,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莫大的浪费。
陆予乐显然对此早已习惯,得了这个单音节准信,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心满意足地转身,视线随意地在教室里扫过,恰好看见窗边安静坐着的、与周围喧闹隔绝的江延,立刻条件反射般热情地、毫不生分地挥了挥手,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
江延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的热络弄得微微一怔,握着铅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对于这种毫不设防、扑面而来的善意,他感到些许陌生和不适,仿佛被过于强烈的阳光晃到了眼睛。他抬起眼,对上陆予乐毫无阴霾的笑容,最终还是礼貌而疏离地、幅度极小地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哼,只会依靠原始本能和信息素虚张声势,野蛮,根本不懂什么叫克制与修养。”
一个不轻不重、音调却拿捏得恰好能让后排听清的声音,带着清晰的不加掩饰的鄙夷,在空气中响起。温知抱着手臂,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她的金属薄荷味随之变得愈发尖锐和冰冷,像是在刻意对抗、净化着空气中那过于强烈和原始的威士忌分子,试图用她所代表的、理性的冰冷,去覆盖、否定那种她无法理解的、感性的灼热。
段旭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呼吸平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那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评价,只是窗外无数嘈杂蝉鸣中无关紧要的一缕,连让他费神回应的价值都没有。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愤怒的反驳或激烈的冲突都更具侮辱性,也更能彰显他骨子里的、对周遭评判体系的彻底蔑视与傲慢。
倒是另一个身影,适时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恰到好处地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微妙地缓解了这份因温知的话而再次凝固起来的尴尬气氛。是学生会会长李砚。他身姿挺拔如生长在绝壁上的青松,肩线平直,合身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一丝不苟,连最细微的褶皱都仿佛经过精心打理。他的信息素也是薄荷,却与温知那带有攻击性的金属感截然不同,是雨后空旷山林间弥漫的、清冽而沉稳的气息,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与近乎洁癖的洁净感,像清晨时分穿透松林的第一缕微光,冷静而可靠。
他是来找班长云桃核对新生住宿名单细节的。他站在门口,并未踏入,只是温和地与迎上前去的云桃低声交谈着,声线平稳悦耳。他的视线偶尔会平静地、不带任何评判色彩地扫过喧闹的教室,在与后排段旭的方向短暂对上时,两人的目光都只是漠然地、毫无波澜地一触即离,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交接或思想的碰撞,仿佛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运行在截然不同、互不干扰的轨道上。
江延低下头,避开了那过于耀眼和规整的存在,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速写本略微粗糙的纸页边缘。木质调的、带着清苦幽香的檀木信息素,是他与生俱来的、也是他最为依仗的保护色,温柔而坚定地将他与周遭一切的纷扰与试探隔离开来,构筑起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安全的精神领地。
这个刚刚组建不过十几天的班级,就像一盘被命运之手随意挥洒、抛落在名为“青春”的巨大棋盘上的珠子,材质各异,光泽不同,此刻正散乱地停留在各自的格子里,彼此孤立,界限分明。优等生与“问题学生”,规则的维护者与秩序的潜在破坏者,张扬外放的Alpha,沉默内敛的Omega,占据多数的、看似平庸的Beta……光与影,秩序与混沌,安静与喧嚣,理性与本能,在这里交织、碰撞、试探。谁与谁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意外地串联成璀璨夺目的项链?谁与谁又会永远平行,老死不相往来?谁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泪水?谁的沉默之下压抑着汹涌的波涛?一切都笼罩在未知的、充满水汽的迷雾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与危险的变数。
他只知道,这个班级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每个人似乎都戴着面具,藏着秘密。段旭的特立独行,莫言的刻意低调,温知的尖锐好胜,云桃的表里不一,李砚的完美表象……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既陌生又好奇。
他轻轻翻开速写本崭新的一页,雪白的纸张在午后阳光下反射出有些刺眼的光芒。画笔落下,笔尖在纸面上流畅地游走,带着某种日渐清晰的笃定和深入探索的**。
最终,线条与阴影交织、融合而成的,不是任何一张他熟悉的同学面孔,也不是窗外一成不变、被框限的风景,而是一片广袤的、龟裂的、仿佛被亘古烈日无情炙烤了千年的荒芜土地,和唯一一株在深深的、绝望的裂缝中挣扎着破土而出、姿态倔强得近乎悲壮、甚至带着些许自卫般攻击性尖刺的野草。它不属于任何精心培育的温室范畴,独自承受着最严酷的风吹雨打、日晒霜侵,却也正因为如此,它才得以独自享有着最原始、最野蛮、最肆无忌惮的自由。
无人区里,按照常理与世故,不该有,也不能有访客。
但他的笔尖,已不由自主地、遵循着内心某种更深处的声音,为这片众人讳莫如深、绕道而行的不毛之地,画下了第一株,倔强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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