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人道盟。
暴烈的风雪在这属于凡尘的群山之巅肆意奔驰，遵循那无形的大道，永恒地飞行在无边无际的虚空当中。
人族永远不能理解它们的语言，听不懂它们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的轻声嘻笑、对于地下生灵那惨烈战争的评头论足。
副山之上，一道纯白色的身影默然伫立。明明看着是个柔弱纤瘦的女子，臂弯中却抱着一柄锋利至极的刀，连风雪都要隐隐避其锋芒。
焦静水伸手，一只体型巨大的白骨隼悄无声息地穿行过风雪，轻飘飘地落下，立在她笔直结实的小臂上，尖锐硕长的骨爪小心勾住她的衣裳，勉力抬起捆着信的那条腿。
山顶的风实在太大了，白骨隼虽然并不怕冷，但要在这样的环境下保持单脚站立，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儿。
焦静水拍拍它的脑袋，快速取下信件。
白骨隼机灵地飞到一边站定，不再抓住焦静水的手臂，免得妨碍了这位脾气不大好的主人读信。
一目十行地读完，焦静水冷哼一声，颇失风度地将手中的雪白信纸“刷刷”几下撕碎，一把扔开。
品相极佳的纸张材质轻盈，碎片一脱手便轻飘飘地汇入席卷而过的风雪之中，瞬间就消失在原地，也不知会被卷到哪儿的永冻冰层里。
白骨隼识相地离开，避开这位老主人可怕的怒火。
“他们竟敢……竟敢这样坑害我的儿子……这样坑害我北地之民！他们竟然敢！”
焦静水嘴里骂着，来回踱步，面上一向冷淡的神色终于被彻底打碎，显露出难以抑制的咬牙切齿，眼睛里也燃烧起愤怒的火焰。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倒要上那天山之巅，与那群老家伙好好理论理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焦静水与虞襄从地牢里出来时，周小毛正无所事事地等在外面，清瘦伶仃的小身体蹲在桌角，背对着两人，不知道在扣弄什么。
焦文思叫他：“小毛？”
蜷缩的人影一下子蹦了起来，头上细软的毛一点一点：“诶！少堡主，你们说完啦？”
小男孩还没有变声，快活的语调是一种雌雄莫辨的清脆响亮，跟只立在枝头的小黄鹂鸟儿似的，听起来一团孩子气。
焦文思笑着点点头。
虞襄于是撅了撅嘴，明明是个健壮修长的大男人，动作却也稚气起来，站到了焦文思身后，把下巴亲亲密密地搭在他文思哥哥的肩膀上。
因着巨大的身高差，这个动作颇有几分不伦不类。
焦文思好笑，反手拍拍肩膀上那个耷拉着的大脑袋。
周小毛好奇地看着。
虞襄哼唧几声，拿大脑袋蹭了蹭焦文思的手心，还是乖乖站直了。
“咳咳，”被小男孩纯真的大眼睛看得有些尴尬，焦文思清咳一声，“多谢你了，你做得不错。”
听到来自焦少堡主的夸奖，周小毛便愈发神气起来了，那双深山幼兽一般灵气天真的大眼睛眨动几下：
“对了，六出姐一定还没有给你俩安排住处，是不是？她就是个特别粗心的女孩子！”
脸上是笃定自信的神气。
两人笑着默认。
“那刚好！你们要不和我住吧！”
似乎是害怕焦文思会表示不屑嫌弃，周小毛又连忙补充：“我家收拾得挺好的！这几天，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好多屋子都不怎么打扫，脏得很，又冷！不如和我一起住呀！”
黑色的大眼睛祈求一般眨动着，可怜又可爱。
焦文思与虞襄都不是过分追求生活条件的人。虽然两个人都出身高门，但一个有现代社会的芯子，一个从小随父亲游历山川，现在又隐隐约约恢复了曾经作为魔族的记忆，自然都不在乎这些。
于是一拍即合。
周小毛欢呼一声，让两人在这里稍等片刻，便拢紧外套颠颠地跑出去，小小的红色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不多时，他又回来了。
一进门，就跟小狗崽似的抖动一番，抖落身上头上落着的雪籽，周小毛回身合上门，露出身后的来人。
他带着的是个陌生的青年。个子高大，身材魁梧，五官普通，这么冷的天气也没有换上厚衣服，看样子是个懂些练气功夫、身体强健的凡人。
那青年很是腼腆，见到了形容出色的虞襄与焦文思二人，黝黑的脸庞上飞快漫上两团红晕，随即挺羞涩地低下脑袋，挠了挠头，没有说话。
“这是朱正大哥！我请他来帮忙看一会儿！”
那青年闻言点点头，笑容憨厚老实。
焦文思和虞襄自然没有异议，待周小毛小大人似的一一交代好了，便跟着他回到家里。
路上并不见什么行人，两旁的屋子大多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一见便知道主人离去已久。偶尔遇着一家有人气的，也是门窗紧锁，不露出半点身影。
这城里确实是没什么活人了。
一直爱笑爱讲话的周小毛也保持了安静，等送他俩到了屋子，推开房门进去了，脸上才恢复了些笑颜色。
个子小小的男孩子像只活泼的小狗崽，屁颠屁颠地跟在主人脚后跟边上，也不怕被主人踩着尾巴，只快活地尖声叫嚷着，给两人展示这间小小的屋子。
地方虽小，却布置得十分整齐，炕上方方正正地叠着两块灰色被褥，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红木方桌也被擦洗得发亮。
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住处了。
焦文思拉着虞襄的手，郑重地向周小毛道谢。
“嘿嘿，这真没什么！”周小毛被夸得脸颊红通通，得意地挺起小胸脯，只是嘴上还装模作样地谦让几句，
“六出姐和徐先生之前都说了，要照顾好你们的！再说了，少堡主当年还赏赐了我好多呢！”
焦文思笑着听。
“啊，对了！”周小毛的神色突然严肃了些，快活的意味迅速掩没，连一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都多了几分忧愁。
他压低了嗓音，在说什么鬼故事似的：“每到子时，魔族会大举进攻。所有居民，只要还能提得起武器，都要去抵抗的。少堡主，您和您的朋友……”
“这是自然，我俩也会到场的。”不等这孩子说完，焦文思便抢先作出承诺。
为了救他俩，城中修士可是付出不少，连徐浩然都身中剧毒。若是连子时的全城抵抗都不去，莫说情理上过不去，焦文思自己心里也难安。
周小毛松了一口气，很不好意思似的抿嘴笑了笑，随即拿红通通的手背抹了一把开裂的脸颊，笑嘻嘻地告别回去了。
虞襄合上门，拉着焦文思在炕上坐下。
这种北境民间常见的家具，对于虞襄这个土生土长的南边人来说，可算是十分新奇。他脱掉鞋袜和外袍，放松地躺上去，被舒适的温度刺激地低.吟一声，健壮修长的四肢肆意伸展。
简直像只好奇的、漂亮的大猫，进入了自己认定的安全领地，便放松地塌下腰身舒展肢体，大脑门抵在床上磨蹭，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打呼声。
焦文思坐到炕上，神色沉凝。
身后那具高热的成年男性躯体立刻像是附生的藤蔓般缠绕上来，密不透风地盘在他身上，修长的手臂牢牢扣住细瘦的腰肢，大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柔软的衣角。
成年雄性的存在感简直强烈到可怕。
由于修炼术法的路子，焦文思天生体温偏低，而虞襄的男.体浑身炽热，体温高于常人，猛一触碰，简直像是新落的冰雪遇上烧红的火炭，下一秒似乎便要发出滋滋的声响。
嘶，好烫。他不适地动了动，试图挣开。
身后的男人更紧地缠绕住怀里的人，像是吃饱了的大猫，虽然暂时没有进食的**，但还是不能容许看中的猎物从圈定的范围中逃脱。
“好吧好吧，”焦文思投降，放弃挣扎，随意找了个话题，“太阿前辈现在怎么样了？”
虞襄满意地眯起眼睛：“不知道。”
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表现出的态度过分轻慢了，他补充：“太阿有剑灵，不会有事的。再者，它毕竟是出了名的魔剑，魔族那边也不会故意拿它怎么样的。”
焦文思点点头，算是放下一件心事。
虞襄抬起眼睛看他：“你是在忧心晚上的事儿么，文思哥哥？”
“当然！以你我二人之力，怎么也不可能颠覆战局。我原本以为撑到驰援即可，却没想到城中守卫力量已然如此薄弱……”
“嘘，没事的，嗯？虽然我未完全魔化，但杀多杀几个魔族也不难了。你要相信焦堡主，她一定会尽快赶来救援的。”
语气笃定自信，这份冷静沉着感染了焦文思。
“好了，现在上来躺着休息会儿，好不好？”虞襄诱哄着说。
焦文思瞥了他一眼，还是默默爬下去，找了个角落打坐。
虞襄耸耸肩，没法子，干脆跑到人家身边，紧贴着一同打坐。
外头风雪呼啸，里面却温暖如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逐渐转暗。
子时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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