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垂悬,夜色正深。
完成夜间祝祷的信徒排成长队,如同虫蚁归穴般缓慢地走出教堂塔楼。
无言的众人漠然垂头,没人注意到,队伍的某处间隙比别处略大了些。
路信洲早已找机会脱离了队伍,正顺着塔楼内部螺旋式的台阶一路向下。
与破败灰暗的建筑外观不同,教堂塔楼的内部装潢堪称奢靡。
台阶上铺着的长绒地毯不是人造皮毛,而是在末世极其罕见的未变异野兽的兽皮,这种物资就算是在诺亚这种大型基地也算珍贵,这么个小小的塔楼里居然铺了近百米。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路信洲也很难相信,两年前因病变度超标而被逐出诺亚的精神系进化者赫尔斯现在不仅好好活着,还在这么个偏远的地方靠着搜刮所谓“信徒”的资源当了城主。
路信洲记忆力极好,几乎过目不忘,他看过诺亚的进化者管理名册,在刚刚见到赫尔斯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出了他。
只是,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事情反而更显得疑点重重。
赫尔斯当年被逐出诺亚时只是B级而已,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能力同时催眠近千人。
他为什么没有死亡,能力因何而进化,又是从哪里找到了那个神秘的少年。
思考之间,路信洲已经下到了塔楼最底层。
面前是一排坚实的铁栅栏,将塔楼底层与外界完全隔开,生锈的铁栏上污迹斑斑,借着壁灯微弱的灯光,能勉强看清几道未干的血痕从门口直拖向幽黑的地下室深处。
在刚刚祝祷的过程中,有几个感染度极高的信徒被单独叫了出去。
路信洲看得很清楚,他们去的方向就是这里。
栅栏上捆了好几道极重的铁索,对一般人来说,就算能解开互相交扣的锁头,也不可能不发出声音。
但路信洲的脚步并没有被阻挠,他抬手碰了碰铁索,僵硬沉重的铁链像是突然被赋予了生命,如同灵活的游蛇自行向四方散开。
路信洲光明正大地走进敞开的铁门,与此同时,地下层最深处的房间内,站在赫尔斯身边的护卫若有所思地向门外看了一眼。
“有不走运的家伙摸到附近了?”
浓重的血色与阴影之中,赫尔斯脸上的微笑有些骇人,他随口吩咐道:
“交给你了,克劳德,去处理干净了再回来。”
克劳德疑虑道:“可圣子还没……”
赫尔斯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他还瞎着,能把我怎么样。”
不远处,清瘦的少年正站在房间内紧闭的内室门前,内室的门牌上是“忏悔室”三个字。
看着那个单薄却固执的背影,赫尔斯有些不耐烦地冷哼了一声:
“除了这儿还有哪里能容得下他这个怪物。每次进忏悔室前都磨磨蹭蹭的,最后不还是得乖乖听话,不要紧,你速去速回。”
克劳德颔首,依言走出了房间。
不到一分钟,他便原样走了回来,连兜帽的褶皱都与刚刚一般无二。
“这么快,看来是只小‘老鼠’。”
赫尔斯嗤笑了一声,并不怀疑克劳德这位A级战斗系进化者的实力。
克劳德沉默寡言,只“嗯”了一声便站到了赫尔斯身后。
这时,少年突然回过了头。
那双蒙了白翳的漂亮眼睛依旧是灰暗的,却像是认准了目标似的直盯着赫尔斯的方向。
赫尔斯被他盯得不自在,没好气地道:
“看什么看,赶紧做你要做的事。”
“……赫尔斯,你真的很擅长惹人讨厌。”
少年的语速慢吞吞的,嘲讽也完全出于无意识,因为足够认真,所以反而更具攻击性。
他转回头,精致小巧的下巴扬起一点倨傲的弧度:
“看你干什么,你又不好吃,闻着就干巴巴的。”
少年看的不是赫尔斯。
赫尔斯身后,伪装成克劳德的路信洲默不作声,呈警戒状态的肌肉缓慢地放松下来。
他看的是自己。少年绝对已经认出了自己是谁,可他并没有揭穿自己的身份。
路信洲原本以为初次见面时少年说他好闻只是说说而已,可现在看来,少年居然真的能判断出他和别人的气味有何不同。
显然,赫尔斯与圣子的关系并不好。
赫尔斯眯了眯眼,眸中摄出一抹阴毒的光,他没有压低音量,向身后的“克劳德”道:
“你去,让他吃点苦头,我们不谙世事的小圣子才能学会话不能乱说。”
支援派发的麻|醉药物最快也还需要五分钟才能抵达洞穴,在那之前,还需要赫尔斯的群体催眠能力来维持外界众人的状态稳定。
路信洲走向少年,脚步稳健,并不犹豫。
他清楚攻击哪个部位能在造成最少痛感的同时又让伤况显得格外严重,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并不会让他产生任何不必要的同情或愧疚。
但就在这时,少年突然开口问他:
“请问,如果我听话,你可以不打我吗?”
路信洲脚步一滞,与此同时,少年拉开了他身前忏悔室紧闭的房门。
精致的眉眼乖顺地耷拉着,少年轻声询问他:
“我是说,如果我这次听赫尔斯的话,在他们彻底异变为污染物之前就把他们吃掉,你可以不欺负我吗?”
看清忏悔室内的景象,路信洲眉头顿时紧蹙。
昏暗无光的密室内,在四不像的巨大神像前卑顺地跪着的,正是祝祷时被带走的那几个信徒。
他们被铁链牢牢锁住,病变症状已经到了最后爆发的阶段,异物质正以极快的速度吞噬掉他们身上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身体构造。
这个状态叫做“污染临界”,进入污染临界的感染者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彻底异变,已经和污染物没有实质区别。
在基本了解洞穴的情况后,路信洲有一点一直没有想明白。
杀死污染物后的清洁流程极其繁琐,既需要人力、也需要技术,赫尔斯不可能让洞穴里那些没有任何防护设备的感染者来做这件事,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污染扩散。
既然如此,赫尔斯是怎么不动声色地处理掉异变的感染者的?
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
凝重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背对着自己的少年身上,路信洲看到少年柔顺的白色长发遮盖住因过于清瘦而微微凸起的半截颈项,看上去极易摧折。
是他。
他不仅是被摆在圣坛上的漂亮装饰物,他还是一台不会被考虑感受的污染处理器。
那瞬间,路信洲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错拍了一秒。
说不好是不是因为感同身受,但总之,那一秒的情绪陌生且多余,是他本不该产生的动摇。
少年并没等路信洲回答,他独自踏进了忏悔室,地面的污浊粘液迅速染上了长度及地的衣摆。
“别生气,赫尔斯。你知道我无处可去,所以我会把他们处理干净的。”
说完这句话,少年回头,问远处的赫尔斯:
“但是,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我总要坚持等他们彻底变成污染物后才把他们吃掉?”
“为什么?”
赫尔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讲了个除他之外没人觉得好笑的笑话:
“总不会是因为你真以为自己是人类,所以不想吃人吧?”
“不是。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人类。”
少年并没感到被冒犯,平静地解释道:
“污染物非常难吃,虽然能吃饱,但味道就和腐烂物差不多。”
他眉眼弯起漂亮的弧度,流露出的笑意却近于轻蔑:
“我只是不想任你摆布而已。进食是最幸福的事,我不希望我的快乐是由你决定的。”
赫尔斯的脸倏地垮下去,面色阴沉到极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除了我,还有谁会让你这个怪物享受这么多人的顶礼膜拜?还有谁会准时准点用污染物喂养你?你要是进了别的基地,早就在实验室里被拆解成碎片了,哪还能有资格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大放厥词!”
赫尔斯并不暴怒,却字字狠厉,训斥少年:
“所以,你应该跪在地上对我感激涕零,好好地替我把每一个麻烦的污染物都收拾干净,而不是不知好歹地真摆出这幅圣子的架势来跟我讨价还价!”
路信洲听着赫尔斯的话,微妙地觉得有些耳熟。
他好像也听过不少类似的“教导”,他与众不同,要懂得感恩,要老实发挥自己的价值,诸如此类。
下一秒,路信洲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拽着他的衣角轻轻晃了晃。
“他用的成语太多了,其实我没太听懂。”
少年依旧噙着笑,像个只能被迫接受一切的瓷娃娃。
那双漂亮却空洞的眸子试探着望向路信洲,他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恳求:
“但是,我不想再吃那些难吃的东西了,我想逃走,你能不能救救我?”
“克劳德,你还在等什么!赶紧把他给我关进去!”
身后响起了赫尔斯愤怒的吼声,路信洲没理他,只是静静审视着少年那张不染纤尘的脸孔。
路信洲实在没必要现在出手,药物尚未送达,现在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最好时机。
而且,他也并不清楚少年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说到底,少年也是重要嫌疑人,最稳妥的做法当然是不要给他任何回应。
可是,在理智之外,路信洲也清晰地意识到,他不想就这么看着少年被关到黑暗里。
或许是因为他和他同样被叫做怪物,也或许因为他就是想要救他。
门后阴影里,少年的身影轻薄如同一片枯叶,别说吃掉污染物,他更像是污染物的食物。
沉默数秒,路信洲终于开口,他问:
“你刚刚说的所有话里,有一句是假话吗?”
“没有。”
少年的回答很笃定,他用力摇头,柔顺长发的末端也跟着微微晃动,看起来乖得过分。
路信洲微微颔首,已经做了决定:“我知道了。”
没有任何预兆,赫尔斯突然感觉脑海中“嗡”地炸开一声巨响,一股碾压式的压迫力瞬间逼得他双膝跪地。
他完全无法凝神,脑中空白一片,在茫然中抬手抹了把口鼻,只见一片猩红的血色。
衣领被无形的力量拽住,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拖行到了忏悔室里,面前正是已经异变为污染物的信徒的血盆大口。
同时,路信洲大步迈进忏悔室,在赫尔斯起身前干脆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冷静精准地把控着输送进赫尔斯喉管的氧气量,不至于让人彻底晕厥,也不允许赫尔斯有除了喘息求生之外的哪怕一点多余反应。
“我现在还不想杀你,但如果你有任何小动作,我会让你死得非常难看。”
路信洲轻描淡写道:
“我说到做到。不想死的话,就老实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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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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