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楼宇如一具具被剖解了的骸骨静谧地矗立在街道上,它的皮肤片片躺在荒草下,偶尔日月光临便折射出一闪而过的光辉。
有的还没死,只是成了难民中的孤儿,里面的妆点依旧,路过门上悬挂的感应器还会发出洪亮的“欢迎光临”。
陈熹喜欢小炒店里被遗留下的一位老员工,油光铮亮坚守着它的炉灶,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不合时宜。要再就业起码是二十多年之后,城市清洁会来将旧时代的遗物送到熔炉里去,将它铸成新时代的基石。又或许它的命运还会是一口铁锅,但被熔铸后的铁锅失去了它的故旧,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是此时的铁锅。
陈熹回溯的症结令她对着一口铁锅萌生出同病相怜,正徘徊时陈时已径直去挖墙角,向这老员工递出了全新的入职申请。
“诶,这锅太沉了,哥哥,咱家也用不上它。”
“没事,你喜欢,就算不做饭,拿来砸东西也合适。”
他将铁锅随意拎在指间,轻声地笑。粉尘包裹着的世界在时间里搁浅,陈熹只想吻他。
开心想吻,愁苦想吻,幸福想吻,痛恨还想吻。
夕阳凝聚在泡泡水里,浮游在两人身边,一路走,一路跟,跟到纸吸管泡得软烂,不可闻的炸响,那个璀璨的世界就化作一缕苦涩的雾气悄然回流进陈熹的口中。她忙别过脑袋,压着声音偷吐口水。
陈时有所感应地转过来,将她逮了个正着,“小熹,干嘛呢?我看看…,你这纸吸管都软了,快别玩了,小心一会儿喝一嘴。”
陈熹不敢吱声,一边咳嗽一边笑,陈时两眼一黑,“已经喝了?!”“没有,这次没咽。”
“啪。”
清脆的脑瓜崩跨过时间的沟壑在冰壁上破出幸福的回响。催促一遍遍舐吻过她的耳廓,被没收走的泡泡水构建出一片幻彩的故地,惝恍的人抓寻着齐头并进的证据,将那薄红小心翼翼困囿。
“快漱口,咕噜咕噜吐掉。都这么大一个了,你说你,让我省心的时候省心得吓人,让我不省心的时候怎么和小时候一点也没变。”陈时着急地往她嘴巴里灌。
“咕噜咕噜咕噜。”水团被陈熹顶到右边,又从右边顶到左边,那双眸亮得仿佛装下了一整个宇宙的星星,盈盈灼灼。
吐不再是惊惧的事,也可以是泡泡机。
“因为哥哥在啊。”
潆洄二十年的雨,锈痛骨罅的根源,她一人的摩诃萨埵,渡她一切苦厄。她在这涡流里无他不能,无他无所不能。
清光交替,月色汩汩,万籁俱寂里他们双手盘虬。
他突然轻轻将她晃了晃,“你看。”
刺青店门头的纹样已经褪色,散落的钢钉停留在灾难袭来的瞬间,在展示册里穿过柔软的舌尖,仿佛鲛人向爱人献祭的眼泪。
陈时好奇地拆开一包,声音被吞咽地含糊不清,“好看吗?怎么没法让它停在舌头上,只能抿着那个短杆…。”
“要穿刺。”陈熹放下图册,目光滞涩在他唇间。深居海底的笨蛋对自己眼泪的价值一无所知,但脏心烂肺的人类却一清二楚。她想再看一次潮涨春山,为她漫出失序的眶骨,伏求她的怜惜与宽恕,怯生生地只能从她的掌纹里蜿蜒。
她喜欢看他为她落泪,她饥肠辘辘的脏腑和被沉疴锈痛的骨罅都需要他的眼泪填塞。‘痛苦’她舍不得,‘疼痛’倒是可以一试。
脚尖带着恶劣转向时,陈时瞳孔还是一片晴明,他心无芥蒂地迎着,邀她作赏。
以至陈熹的指节捉住他的下颌他也只是将睫翅扑闪了两下,被过于轻而易举的侵略衬得更加可怜。陈熹停顿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给他奔逃,他没有察觉,反而改用一小截舌尖托着,微微张口,将自己与鲛珠裸/露在空气中。
“你看…”他又催她。
“嗯,我在看…。”陈熹不再给他机会,熟练偏头,寸寸下移。等陈时意识到怀璧其罪,陈熹已经咬了过去。
温热的舌抚掠过冰凉的圆珠,卷动着与短杆拉锯齿门,津液在争夺中交换,溢出,被搅弄得涛起浪涌。陈时呜咽她就更得寸进尺,细密地切割着彼此的红肉,让它软烂,让它糜艳,让它湮没于腥甜。山体訇然解构,空气被浸染得炙热而粘稠,最后,氧烧得稀薄成了一拢烛晕。
舌钉全部被咬进陈熹的嘴巴,陈时不知从哪儿蹿起孤勇,胆大包天地妄图追逐,结果没来得及示威就沦落陈熹的捕夹,失去了所有退路。
“唔…。”
陈熹一动不动,她不再进攻也不宽恕,任它悬停。
指腹如一条温凉的蛇游走在震颤地脉络间,节节蔓延,侵吞到低洼,一左一右掐着刚好。
陈时就快昏过去了,本就笨拙的呼吸被逼会了求生,不得不依靠本能尝试攥取,每当丝丝缕缕经过口腔,他的注意力就不得不聚集在酸涩的舌尖,涎吊着往下坠,他的眼泪就也跟着往下坠。
就在他意识微微涣散时,陈熹大发慈悲地松了口,他下颌麻木到忘了张合,舌尖也就这么微微翕动着没能回收。可怜到她真的想趁机给他穿枚舌钉,像狗链一样拴连在最私密的口腔内,链子的另一头就握在她的手中,她随时有资格可以将此处撬开,或是命令他自己将舌尖奉上。
但磕碰刮蹭少不了渗血,初期防止愈合,钉子要在他嘴巴里一直咯着,肯定影响吃饭。好不容易养得长了一把肉,可不能再消瘦下去。一想到这样陈熹心就软了。
于是怜惜地啄吻,唤他回神,“这样都受不了,针刺穿过去你还不得晕厥?乖了,回家给你做饭。”说着,又反复捏了捏他的腰窝,与他玩笑,“哥哥要是愿意,那我就托着哥哥,不会叫哥哥晕到地上。”
“你…”陈时哽咽着,将眼泪胡乱地蹭了陈熹一身,瓮声瓮气地指责,控诉,“本来就是你做的,就该你负责。”
“是,是,我负责,负责带哥哥回家。”
陈熹将那枚舌钉当纪念品收藏起来,心想哪里用得着什么链子…,拉着陈时的手往家走。
长夜的黑幕倾泻下来,“…”“…”。
“小熹,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嘘——”
陈熹警惕地捂住陈时的嘴巴,拉着他贴靠墙边躲藏。
变异种吗?还是这里还有其他人?
她明明反复确定过,这片居住范围要么都死了干净,要么都搬迁了干净,就连重建的规划也很晚。
“簌,簌簌,簌簌簌”,那声音越来越明显。
“小熹。”陈时贴过来,小声地与她咬耳朵,“我看到了。”
“那是——”
一只侏儒兔。
宠物店的铁门锈迹斑斑,玻璃窗上积满了灰尘。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皮毛和干涸的血液混合而成的味道。浴池里小狗的尸体已经风干,项圈还牢牢地拴在架子上,猫的骨架蜷缩成一团,眼睛早已被蛆虫啃食殆尽。暗褐色的血迹和干涸的粪便交织着,终究只剩一只巴掌大的侏儒兔还活着。
“兔子…。”陈熹突然想起,因为自己的回溯改变了行走方向,这个时间她还没有咬死那只宠物兔。没想到兜兜转转倒是又遇到了一只。
陈时小心翼翼打开铁笼,将那只侏儒兔抱进掌心,一如曾经捧到她的面前,“小熹,摸摸看吗?”
陈熹身子微不可察地僵硬起来,涩哑异常地应声,“好。”
颤栗的指尖落在侏儒兔的脑袋上,轻得仿佛在抚摸一团云。她生怕这脆弱的生命会再一次流逝于自己手中,但生命好像没有她想象得脆弱。
兔子蹭了她。
与曾经不一样的选择令陈时的反应也变得不同,澹淡柔光流转在他眼角眉梢,比兔子的皮毛还要软绒,“我们带它走吧,兔子应该可以吃蘑菇?”
陈熹没有立刻回答,她脑袋里的思绪拥挤着,将她拖拉回曾经。也许那个时候陈时也是想养那只兔子的,他满怀期待地将兔子捧给她,像一个礼物,一个对未来的期许,所以他说,要是能作为一个人活着就好了。
这就是他那时候的想象中作为人的生活吧。
可是她被他呵护的太好,又一贯要比他迟钝,像不开窍的动物对世界没有任何认知,只因为腹中饥饿就毁了陈时的盼望。
所以后来他是对她失望了吗?于是他也不再盼,就这么陪着她在废墟里当无知无觉的动物,陪着她茹毛饮血。
人类明明是那么险恶,当人到底好不好?陈熹不知道,但陈熹觉得家好,直至这一次拥有了这间小小的院子,她才肯定,有家真好。
“当然。”她回过神,为陈时拿来笼子装,“实在不行不是还有草叶吗。”
陈时果然笑了起来。
冬雪再次降临时,蘑菇已经完成好几茬的收割,从菌丝到蘑菇又到喷孢子,他们完整的见证了一次又一次‘开花结果’。
一开始的担忧被抛之脑后,陈熹选择相信蝴蝶效应,只要改变一个节点,之后的事情就全部被推翻重建,那曾经的死亡与分离就自然不存在。
她开始踏踏实实地与陈时蜗居,蜗居在世界崩坍之间,享受属于他们的宁静。
陈时从每隔几分钟就想喷点水现在已经是随手洒两滴,然后就抱着那只兔子躺在躺椅上晒太阳,眼睛一眯,好像自己也成为了蘑菇。
菌类的生命力堪称嚣张,没有人看管时似乎更加顽强,它们就这么适应了这片土壤,陈熹和陈时也适应了这片土壤。
陈熹偶尔嫉妒那只兔子,一到饭点就磨刀霍霍地吓唬它,“快过年了,把你做成兔子炒蘑菇怎么样?想不想再来点辣椒?哼哼。”
但要是被陈时听到了,免不得他要跑过来,心疼地捂住宝贝兔子的耳朵,满脸紧张,“说什么呢,小兔子听不得这种话!”
“哼!”陈熹的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树就好像也在笑,只剩着枯枝也要跟着哗哗啦啦。
最后兔子当然是好好的,一根毛也不能掉。只有蘑菇水饺在沸水锅里翻滚,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熟了吗?”“尝尝。”
陈熹夹起一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刚咬下去,陈时就凑过来从她嘴边咬走了另一半。
“嘶——”“烫烫烫!”
“叫你捣乱,烫了吧?过来我吹吹。”
“呼…”“呼…”
腾腾白雾缭绕着爬上了玻璃窗,两人的脸越靠越近,是谁先作乱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吹着吹着牙齿就磕了上来。
“啊痛!”
“哈哈哈…。”
陈熹笑着,和陈时玩闹她永远会是最后的赢家。
陈时就又在一旁控诉,“陈熹!你又作弄我!”
“哪有。”她得意地翘起嘴角,陈时忽地扑过来,“哎,哎,别,别挠我胳肢窝,陈时你学坏了!”
狭窄的厨房里,两人笑着,笑得颊肌酸痛,笑得泪眼婆娑,陈熹的小腹一抽一抽地往外打嗝。
“不行了,陈时,不,哥,哥哥,不闹了,我真的肚子好痛。”她缩躲着求饶,陈时才总算消停。与此同时锅里的咕嘟声也停了,是熬糊了吗?陈熹赶紧睁开眼,笑容和眼泪都还挂在脸颊。
水光中粼粼交错,她恍然发现自己并不在小院儿的厨房,而睡在冰冷熟悉的办公桌前。
刚刚,嘴唇磕在了装着骨灰的白瓷罐上,渗了一嘴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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