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薄氧,骸骨叛逃

去车站的路上陈熹彻夜不肯睡觉,陈时也不敢睡,每隔一会儿就要找几句话问,“渴不渴?”“饿不饿?”“困不困?”。陈熹恍惚曾经石平也是这么给她道歉。那是她进行社会化时第一个接触的概念,‘父亲’。尽管每次都打得两败俱伤,她从来不肯领受他的好意,但餐盘上的饭也永远是温热的。

陈时第一次死亡,她甚至没能意识到那是死亡。她和他每天都在被做实验,有时候是打针,有时候是剥离皮肤组织,准确的说,这一直误导了她,以至于她不能明白尸体、肉糜、骨灰是没有意识的,她只觉得它们换了个形态,而她听不懂它们的对话。

直到陈时的尸体被带走,天空又洋洋洒洒飘起灰白色的雪,扑在脸上暖洋洋的,她的心脏“噔!”地一坠,浓雾覆盖上来沉沉压过胸膛,空气被挤压地稀薄,她无法明确那是什么,本能地汗毛直立想要尖叫逃跑。

“哥哥!”“哥哥!”

呼,吸,呼,吸。挣扎,乱跑,乱叫,最后沦为哀求。天真以为哥哥只是又被带走去做实验,肯定还会回来,此前的经验告诉她他没有一次不回来,可偏偏就是这一次。

“我很抱歉,女士,我们的任务过程出现意外,错杀了普通百姓。以下是我们开具出的补偿,希望您能接受。”石平对她脱下军帽,躬下背脊,一副忏悔的模样做着检讨。

她听不明白,彷徨无措沉滞地流转过她眼瞳,呆呆傻傻问是什么意思。石平原本严肃的神情立刻变得古怪,目光在她面庞上重新审视,之后称呼从‘女士’变成了‘孩子’。

“我姓石,名平,从今天起就是你的养父,如果你愿意,唤我爸爸吧。”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哥哥?我想要见哥哥,是不是唤了就能见哥哥了?”

“我很抱歉…。”

石平一直没有对她进行详细的解释,他不停地安排事情,将日程排得满满当当,钓着她的期盼,“先读了这本书。”“先上了这堂课。”“先吃完这顿饭。”她就这么乖乖地喊了将近半年的爸爸。

而戳破期待的是两个闲聊的士兵。

“说起来那个女孩儿,看个头得二十岁了吧?长相么…,最少最少我琢磨着也得有十五六。当初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妹妹,哪儿知道是这种什么都不知道啊。长这么大,认知居然还只跟个聪明的小动物一样。”

“嘿,我老丈人家养了只边牧,知道吗,就跟她只差一个不会说话。哎,也是可怜,心心念念的哥哥死了,还不知道早就烧没了,这么个心智完全没办法独立生存。”

“诶,我倒觉得不见得啊,你想,跟着她那个哥哥又能有什么好?说不定哪天就被吃掉。现在倒是因祸得福吧,石元帅本来就喜欢孩子,肯定会给她最好的教育。”

就在那个时刻,一直观望着她的黑暗铺天盖地咬上来,厨房破壁机的嗡鸣碾过她的耳膜,三叶刀绞碎了长久麻木的神经。她冲过去,将还在运作的机器砸向刚刚踏进大门的石平。

仿佛被人类诱离亲人远走草原的小兽,终于意识到脖颈上的镣铐意味着什么,领悟到口腔里的尖牙应该怎么使用,愤怒在躯体里颠沛,剜心挫骨。

谎言构架出的亲情轰然坍塌,她再没唤过石平‘爸爸’,取而代之的是不死不休。石平的教育也不得不扭转方向——人才能教,兽只能驯。

于是每失败一次双手就被吊上房梁一次,教鞭撕咬她的皮肉,啜饮她的鲜血,强行将‘人’的认知灌输。

可夜深人静了石平又敛起凶神恶煞,趁机给她偷偷上药,她只要睁开眼闻到桌上飘来的饭香就知道是谁来过。

渐渐地,社会化在某种意义上达成了成功,她无力阻挡认知的提升,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渐渐知道石平不是坏人。这个意识尤其折磨着她,认贼作父无疑是对哥哥的背叛,她绝不能。

所以那些饭菜她几乎一口不碰,撑不住的时候就从机器人那儿要一支营养液。但最可悲的是,营养液本身也是石平准备的。

她都知道。

爱恨总是此消彼长,腐蚀着陈熹的也有这份隐疾。她并不想承认自己做为‘人’时扭曲地被驯服出了几分感恩,可当再一次相见,她亲手挖出石平的眼,断送了原本的父女情,一切被扭转向另一条轨迹,只剩仇恨在彼此间滂沱。她开始迷幻,不仅灵魂,就连躯体也正与整个世界背离。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什么是真实的?陈熹与周遭的联系一次比一次稀薄,似乎只有永远存在于过去的陈时,与自己共脐而生的陈时,属于他们的血脉永恒不变。

破茧是毛虫成蝶的必经之路,疼痛是动物成人的必经之路。列车上,陈熹紧圈着怀里的人在角落蜷缩。人真是累,她不想再费心琢磨,她也没心力去琢磨。一池死水垂涎着陈时的双眼,细密的痛楚攀附脏腑,沉浮着不安与嫉恨。

凭什么陈时可以一无所知?

他总是能够肆意脱逃,再温柔无辜地站在自己面前,好像永远碾不脏的月光,明洌地照着她的残缺。

明明出生在同一层胎膜里,呼吸着同一泡羊水,拴着同一条脐带,涌动着the Garden of Eden赋予的血液,却独留她一人在思念中溃烂生疮蛆虫覆骨。

“在看什么?”陈时,她胸口的第三根肋骨,她血脉相连的哥哥,the Garden of Eden造物的叛徒。他又一次一无所知地开口。

“看哥哥的眼睛。”

“你喜欢?”

“喜欢的话,哥哥会送给我吗?”

陈熹噙着笑,指腹来回抚轧着他眼尾,揉捻地有些红肿。陈时还是那副模样,乖顺地将脸颊贴靠向她恶劣的手掌。

“取出来会比在眼眶里更好看的话…。”

“嘘——”

陈熹截住了他的话茬。

“它在你眼眶里,而你只用它凝视向我的时候,最好看。”“但是哥哥,别挑战我的舍不得。”

炽热的吻踉踉跄跄,陈时的眼就伏眠于她的舌下,脆弱得像一颗浆果。可他毫不设防,单纯到足以让人将它轻易摘下。陈熹恍惚想用指尖触碰他的颊,却被心绪操纵着将五指插入发丝,死死拽住了他的发。陈时就被迫仰起下巴,还是那么笨拙,被吻住任何一处就不知道怎么呼吸,他的注意力只能聚焦于一件事。不过陈熹喜欢他的专注,另一只手沿记忆的轨道寻向低洼,肌肉向下的凹陷刚刚好与她手掌吻合。果然,手下的肌肤颤得更厉害了,仿佛在潮汐中奔逃的蝴蝶,最终在薄氧里湿透翅膀陨落。

粼粼水色燃烧着陈熹,下意识松了松想要给他宽宥,但就这么一息间失重感便反扑上来,似乎属于自己的躯体向着中空摆脱了引力,不知要漂浮向哪儿的惊惧令她迫切渴望抓住一个支点,于是她不得不将手指收紧,像拽着一条狗链,拽着他,看他在自己掌下支离破碎。

“陈时,真的给你穿个舌钉好不好?”承诺已不再能填补她心脏的罅隙,陈熹并不是在同陈时商量,她已经做了决定要把这只蝴蝶钉死在针插板上。有的蝴蝶属于天空,有的蝴蝶属于风,陈时这只蝴蝶属于她,标本盒才该是他一生的归处。

“舌钉?”陈时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

陈熹没有回答,安抚的吻过于轻柔也过于宁静。陈时颤颤巍巍抬眼,正对上她半阖下的目光,沉冷如一尾蛇在丈量自己的猎物。

“小熹…,你,有点奇怪,别这样看着我好吗,我有点难受。”静默中,咸涩的水滴突兀地烙在他的手背,他慌忙改口,“没事的小熹,你说的那个什么舌钉,我愿意,你想怎么样我都愿意。”

“陈时,我不想这样的。”陈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他的发,改为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脸,她以为是陈时在抖,于是一遍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的,我怎么舍得,我只想带你回家,我只是想回家,陈时,你听话一点,就听话一点好不好,这次哪儿也不去了,我什么都会做,我来照顾你,你就在家里呆着,呆一辈子,和我呆一辈子,求你,求求你…。”

可是陈时根本没有抖。

是她在抖,她被锈蚀得骨架在地震中岌岌可危,就要倾颓。

“小熹,你听我说,我会听话,你说的我都会听,别想了,不管是什么噩梦都别想了,我从来没有想要离开你,一刻也没——”“你根本就不听话!”

“你的承诺根本没有用,不,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你…,我还不够努力吗,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好害怕,陈时,你,就是你骗我,是你骗我!”

陈熹哀嚎锐鸣,声声急喘着,骸骨叛逃。吐息间只剩泣血,字字句句拉扯得是她的脏腑。

空气被极速压缩,蜿蜒成眉梢的笑意,虚实交合,只剩一尾缱绻的红。

“张嘴,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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