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来自炼狱]-2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水泥的寒气透过衣服钻进骨头缝。

探照灯的光像老东的弹簧刀,一刀割开窗户框,把屋里分成明暗两半。一半亮得刺眼,灰尘在光柱里发疯一样旋转。另一半,是女人躺着的地方,暗沉沉,只有那滩血反射出粘稠的凶光。

那滩血还在慢慢往四周爬,很快又要碰到我的脚趾头。

我不能再看那边了。

我抱住膝盖,手摸到肋骨下面,这里有一道凸起的疤,像一条僵死的蜈蚣,挂在皮肤上。指尖按上去,硬硬的。

那个女人死后睁大的眼睛像阿丽。

而这道疤,是阿丽留给我的。我闭上眼睛,好像又被拽回了那条充斥臭鱼烂虾味道的长巷子。

那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

老东手底下不止黑屋子这一处“产业”。那天,B哥带着我们几个“手艺”好的小“鬼”去市集“出活”,回来的时候,面包车上多了一个女孩子。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得看不出模样,但眼睛很大。

B哥说,她叫阿丽,是从“那边”调过来的,嫌她手笨不会伺候人,但老东说她手指长,说不定能学点技术,就扔到黑屋子试试。

阿丽不说话,也不哭。白天大“鬼”们教她怎么夹东西,怎么开锁,她学得很快。晚上黑屋子开饭,她被单独叫到对面的平房去吃,不管当天她有没有“出活”都能分到一餐,回黑屋子的时候,她刚梳好的头发又变乱,偶尔嘴角还会有紫乌。

因为是黑屋子唯一一个女娃,“待遇”又特殊,黑屋子其他小“鬼”经常欺负她,把她的烂棉絮扔到沟旁边,不让她睡“床”。

有一次我实在看不过去,把她的烂棉絮捡回来放在我的旁边,其他小“鬼”就不敢扔她的了。她当时拨开挡住脸的乱糟糟的头发,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盖上她的烂棉絮背过去靠紧了墙。

过了一段时间,B哥让我盯她,跟她一组“出活”。阿丽第一次“出活”很紧张,手一直在抖。我“啊啊”两声,比划着让她放松,看我眼色行事。她眼神里有了活气,但更多的是紧张和恐惧。

热闹的街区突然开来警车,我被阿丽拉着溜进一条后巷,趁乱躲开跟着的大“鬼”。

后巷两边做海产买卖,下水道应该是下雨堵了,污浊的黑水漫过街角,又腥又臭。阿丽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她手心全是汗,眼睛却很亮。

“阿四……”她用生硬的中文说:“我……不能回去了……那边……生孩子……像猪……一样……你知道那边吗?”

她撩起衣服,给我看她肚皮上紫红色的纹路,还有腰上的淤青。

“我想跑……你帮我……”

我不会开口说话,黑屋子是地狱,但我知道老东还有比黑屋子更糟的地方,外面那条“出活”的街,更远一点的局子,再远一点的边境线……

没有哪里安全。

除非能跨过边境线。

粉货有两个出路,一是高价卖出去,二是留下来生育,生下来的婴儿再高价卖出去。

阿丽十三岁,已经生过一个孩子。

我看着她眼里的绝望,那眼神我太熟悉了,黑屋子里每个小鬼都有,但她的更沉,沉得像是要把我拖进去。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巷子口,曲着两根手指指我的眼睛,又指了指她。

逃不掉,我们逃不掉的。

大“鬼”很快就会抓到我们,我们逃不掉,我已经试过很多次了。

“求求你……求求你……阿四……求求你放我走吧……放我走……”

阿丽跪在了被污垢铺满的地面上,她抓着我的双腿,一面流泪一面恳求,我把衣服拉起来给她看,对她比划交叉的手势,比划逃不掉的意思,我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巷口,再指了指她,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里画五角星,再画一条线。

只有穿过边境线才能安全,但是我不知道边境线在哪里。

她突然抓住我的裤腿站起来,破涕为笑,眼睛变得更加亮,她不敢相信似的问我:“一起跑?你是说要回国吗?我知道边境线在哪!”

一起跑。

大“鬼”还没有找来,万一我们真的逃出去了呢?阿丽知道边境线在哪!那是唯一的希望!万一这次成功了我们都能活下去!

阿丽拉着我顺着巷子往里钻,我的心从来没有跳的这么快,快要跳出嗓子眼。巷子尽头好像有光,可能是大路。在大“鬼”没有追来以前跑进人群,是最好的机会。

突然,后面传来脚步声和咒骂声。

是今天盯梢的大“鬼”,他找过来了!

完了。

前方不是大路,离得不远了,我看清那光是一辆白色大卡,卡车没熄火,有可能是刚点火,它堵在那里,堵住了所有希望。

我来不及想,猛地停下,从裤腰里摸出平时用来撬锁的薄铁片,塞到阿丽手里,指着自己的肚子,对她做出捅的动作。然后我又指指她,指指巷子口,摆手——让她捅我,她跑。

这是我给黑屋子里想逃跑的小“鬼”们定的规矩,被抓到逃跑,必须有一个是“被迫”的,才能活命。

我想让她活。

阿丽看着手里的铁片,又看看我,拼命摇头,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不……阿四……不……”

“阿四……你要说什么……我看不懂啊……不行……我们……我们爬上卡车……那里!车轮下面可以钻过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

爬不上去的,卡车的大轮子可以踩,但车厢表面没有能用手抓稳的地方。车轮下面,万一卡车启动……我急了,伸手去抓阿丽握着铁片的手,想拉着她的手往我身上捅。

但阿丽往后退了一步,她拼命地摇头,我扑向她,两个人在争执的过程中踩滑,摔倒在了臭水里,我压在她身上,掰她的手指,她捏得太紧了,我掰不开她的手指。

我急得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模糊的字音:“你……活……你活……”

阿丽看着我的眼睛,那种空荡荡的眼神不见了,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像是……像是认命,又像是最后一点光亮。她深吸一口气,扭头对着追上来的大“鬼”方向,大声喊:“放开我!你们这些畜生!让我走!”

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握着那块薄铁片,朝着我肋骨下面,猛地捅了过来!

噗嗤一声。

不是很痛,我先觉得一凉,然后才有热乎乎的东西涌出来。

阿丽的手抖成了虚影,像黑屋子外面的月光,但她没有松开铁片。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我看懂了。

“你活。”

大“鬼”冲过来,把我从阿丽身上拎起来,他蹲下身的同时捂住阿丽的嘴,阿丽张嘴就咬紧他的手掌,力气大到咬下一块皮,大“鬼”彻底发怒,抓住阿丽的头发,哐哐往地面砸,黑水打湿她的头发,溅满她脸颊。

阿丽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就那么看着天空。

她不动了,眼睛睁得很大。

昏迷的我被大“鬼”背了回去,B哥找了块破布给我按住伤口,骂咧咧地说我倒霉,被个疯女人捅了。我发了好几天烧,烧得迷迷糊糊的。等我能下地,才知道阿丽没了。另外两个赶来的大“鬼”把阿丽拖出巷子,塞进了大卡车轮底下。

B哥有一次喝多了,拍着我的肩膀说:“阿四,你命大,那个疯婆子没捅准地方。妈的,可惜了,你知道她多溅吗?她是陪东哥睡了一晚求东哥让她来黑屋,睡完还想跑呢!”

我知道,阿丽捅得很准。

她故意偏了一点,没要我的命。她用她的命,换了我一个“被胁迫”的借口,让我活下来。

这道疤,就是阿丽。我身上还有其他二十多处浅浅深深的伤疤,是黑牙,是矮萝卜,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结巴”……每次逃跑,都要死人。每次,我想让他们活,最后都“被迫”成为活下来那个。

回忆像潮水退去,只剩下屋里更浓的血腥味。我看着快要干涸的血,又想起院子里那个被狗撕碎的红绳子小“鬼”。一个接一个,都死了。

老东,B哥,大“鬼”……

他们还在,黑屋子还在。

我坚持了五年,挨过无数次打,接过老东的尿,被之前的小“鬼”头子丢进过黑屋子里那条沟,最长饿过八天,看着一个个小“鬼”来了又没了,我学着凶狠,学着看脸色,学着在夹缝里偷生。我以为我够硬了,硬得能像块臭石头一样活下去。

可是今晚,女人的血,红绳子小“鬼”的碎肉,还有脑子里阿丽最后看我的眼神……像无数只手,把我这块石头一点一点掰开。

我不行了。

我真的不行了。

活着,就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以各种惨状死掉,然后自己像条狗一样,为了碗清水面条,对杀他们的凶手低头。

我摸了摸肋骨下的疤。阿丽,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

大家,对不起。

我不想再这样活了,我宁愿死。

死有很多种死法,被老东打死,被B哥处理掉,或者像红绳子小“鬼”一样被狗咬死吃掉……太便宜他们了。死了也白死,像扔进沼气池的垃圾,连个响动都听不到。

我要死得有点用。

上次“出活”,我偷了一个胖游客的相机,里面有很多照片,我看到有辆车,玻璃上贴着小旗子,B哥说过,那是中国来的大人物的车,不能惹。要是死在那种车前面呢?会不会有人拍下来?会不会闹大?会不会……让边境线那边的人知道,在这里,有我们这样一群小“鬼”在像虫子一样死掉?

这个念头像鬼火一样,在我一片漆黑的脑子里闪了一下,然后就烧了起来。

阿四可以去死,但请把照片带过边境线。

求求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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