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柳妄徊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殿下可不能追究醉鬼话中真假。”
已看到自己满意的结局,柳妄徊意兴阑珊。望着远处逐渐隐入人海的兄弟俩,他自己都没发觉唇角消失的笑意。
余光刮过谭识卿,他那双注视着柳妄徊的双眼比今夜的星子还亮,除却华灯光火,里面还映着一个朦胧身影。
影影绰绰,随夜风中晃动的灯火明灭闪烁。
过于专注的神情令柳妄徊感到不适。
他方才说的话,都是顺着谭识卿的话随性瞎扯,经不起探究。怕多说多错,事后无法找补话中漏洞,柳妄徊没给谭识卿继续刨根问底的机会。
“回去吧。”柳妄徊主动说道,这三个字他尽可能说得平和。
夜风吹得他额头一片冰凉,脸颊仍旧滚烫。
心脏剧烈跳动,牵引他呼吸急促,面色潮红。
柳妄徊跌跌撞撞走在前面,谭识卿亦步亦趋跟着,踩着他偶尔不那么稳当的影子,始终保持着两个身位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宴席,将将坐稳,就被喝得酒酣面热的众人再度劝酒。
柳妄徊没想推辞,全数应下。
只是他孤身一人,酒量再好也经不住这般喝法,没过多久就再度感到喝不下了。
以周传明为首的几人有意灌他酒,柳妄徊察觉出来,听到周传明喊听雨为他斟酒,拜了拜手示弱:“非我不给周兄面子,实在是不胜酒力,容我逃过这一回吧。”
话音顺着舌面缓缓流出,即便放慢语速,也不免模糊。
可见确实醉了,全凭着意志吊着才不至于倒头不起。
周传明兴致来了,亲自走到他身侧,为他举杯递酒:“这话倒显得生分了,子顾单不愿喝我酒,莫非看不起我?”
酒杯已经被周传明递到嘴边,柳妄徊不喝也不行。
况且对方这么说,还亲自喂酒,他不好在众人前不给他面子。
“那就……”
酒杯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拦截而去。
纤长有力的指骨不由分说地抢过已经碰到柳妄徊唇瓣的酒杯,周传明刚升起的怒气在对上那人同样不悦的脸色后瞬间熄火。
“那就由我代劳。”
谭识卿还是没忍住。
那些先前的不悦,在看见周传明贴着柳妄徊灌酒的时候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无名火气。
但他并不是喜欢迁怒的人。今夜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如同那夜公主府,他好像一遇上柳妄徊就会生发不可遏制的亲近和贪欲。
偏偏罪魁祸首若即若离,总爱装傻充愣。
谭识卿利落喝完酒,在周传明错愕的眼神中恢复了原本和善太子模样。
挤开两人原本过分亲密的距离,再度满上杯中酒。
这次,他学着周传明方才的动作,递到他唇边。
一语不发,又尽在不言中。
柳妄徊看着对方行云流水的动作,停顿片刻,并未像方才一样告饶。他被酒液浸润的唇瓣微张,就着谭识卿的手饮下这杯酒。
或许是真的喝不下了,他喝得很慢。
谭识卿垂着眼,看到他盈润的薄唇比脸上的酡红还艳。
手一抖,剩余的酒液全部泼洒在柳妄徊的衣襟上。
原来是柳妄徊不胜酒力,竟然就这么醉倒了。
银杯掉在地上,撞出鸣声。
谭识卿单手拦住即将摔倒的柳妄徊,身旁待候的随从监常会意,扶过醉醺醺的柳妄徊。
“诸位尽兴,本宫先失陪了。”
说罢,谭识卿将剩余的杯中酒一饮而尽,跨步离去。
月上中天,谭识卿掀开车前帷裳,清冽的酒气扑面而来。
谭识卿无知无觉,靠在厢内,身体缩在一角,仔细看,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冷风钻过车窗,吹在他身上,他喃喃道:“冷。”
胸前的衣服濡湿,谭识卿长臂一展,遮好没拉严实的锦帐。
“殿下。”
落针可闻的狭小空间里,这两字的呢喃无意外落入谭识卿耳中。他还未来得及坐端,半个身子微倾斜着,带着酒气的呼吸打在他耳廓,撩起一层鸡皮疙瘩。
侧首,谭识卿看到柳妄徊眼前即将有些松动的银白鲛绡。
谭识卿下意识想要替他戴好,然而在他指尖离他双眼几寸之余,柳妄徊眼睫翕动,睁开双目。
如此,就不需要他多此一举了,心中有些怅然若失,手也忘了收回。
“殿下。”
又听见这声呼喊,在睡梦转醒后,看见他的第一眼。
殷红血泪自眼中涌出,划在柳妄徊如瓷般的细腻脸颊上,看之惊心。
等谭识卿反应过来,指腹已经触碰到那一滴泪。
灼热的、滑腻的触感令他呼吸一滞。
“不要抛下我。”
如同孩童般稚气任性的话,竟从形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柳妄徊说出口。他冰凉的手扣留柳妄徊的手,半张脸埋进他掌心,眷恋不舍。
马车停了下来,车外监常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柳大人,已经到柳府了。”
谭识卿听到,只能把意识不清的柳妄徊带下车,温声哄道:“到家了。”
“回家了吗?”
“对。”
“殿下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这……”谭识卿自然不能,但看柳妄徊满怀期待,一时不知如何拒绝。
“你骗我。”柳妄徊嚷道,“你又想扔下我。”
外头有耳目听着,可听见他这话,谭识卿再也忍不住了。
今夜的一切,令人头昏脑胀的酒气,华灯下的私语,现如今这些暧昧不清的措辞,都很难不让他心生猜测。
“你知道我是谁吗?”谭识卿沉声问他,用力回握,包裹住柳妄徊怎么也暖不热的手,力道不容他逃避。
柳妄徊剧烈喘息着,光洁额面生出一层薄汗。
“我看不清,我眼睛好痛。”
仿佛受了天大委屈般,他带着泣音,这才流出真正的泪水。尚未完全干涸的血痕被冲刷覆盖,柳妄徊眼眶通红,眉尾、眼角、嘴角都垂着,越看越可怜。
清凌凌的泪珠落下,越滚越多。谭识卿来不及找帕子,直接用里衬衣袖为他拭泪。
“帮帮我,救救我,哥。”
这句话被柳妄徊翻来覆去的说。他浑身战栗,眼神涣散,下一秒,他满口又喊起疼来。
“是眼睛疼吗?”谭识卿紧张问他。
柳妄徊蜷缩身体,弯腰弓背,将头埋进谭识卿怀里,手却怎么都不肯松开眼前人。
见他疼得说不清话,谭识卿虚虚揽住他,又问:“哪里痛?”
柳妄徊牵着他的手抵在腰腹间,萦回的呼吸打湿一片眼睫。
偏偏监常的声音在马车外再次响起:“殿下,可是酒后身子不适?需要遣人找太医前来吗?”
刚想回答,一个清朗的少年声打断他们。
“这是怎么了,我徒弟呢?”
谷崧来了。
谭识卿还记得他的声音,掀开帘帐一看,果真是柳妄徊那个不着调的师父。
谷崧守了半夜,迟迟不见柳妄徊归,困得睁不开眼,此刻猛然见到这位琼枝玉叶的太子,着实吓了一跳。
“免礼。”
将将抱拳颔首,还未来得及行完礼,就听见谭识卿这么说。谷崧觉得这位太子亲和敦厚,心中虽然有敬畏,但并不十分害怕他。
“柳卿身体不适,本宫正要派人去寻太医。”
谷崧一拍脑门,道:“坏了,应当是他今夜忘记吃药了。”
他眼神极力往车内瞧,可半点看不见柳妄徊身影,太子殿下的英伟身姿把视线挡得很严实,谷崧只能作罢。
“别看我这徒弟长得堂堂一表,实际上身子骨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们还弱。”
看着谭识卿轻轻牵动的眉头,谷崧意识到这句调和气氛的逗趣话没起作用,干笑几声,及时止住:“太子爱重,劳烦您今夜送他回来了。要不……就让他下车回家服药吧?”
“他喝醉了。”
谷崧松了一口气,道:“无妨,我扶他回去休息就行。更深露重的,就不多留殿下了。”
谭识卿没回答行还是不行,帘帐垂下,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久,谭识卿半掺着柳妄徊下了马车。
其间谷崧想上前接人,可马车前方空间狭窄,他举着胳膊也使不上几分力气。他只好在一旁护着,以防醉鬼柳妄徊不小心摔下来。
原是预计等二人站好再上前,一眨眼却见芝兰玉树的太子殿下横抱起自家逆徒。
谷崧目瞪口呆,他生于乡野,长于深山老林,不知这世道的礼数进化到了何等地步。
此情此景,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合适,亦或者直接装没看见?
好在他正尴尬着,真正懂礼守节的人先他一步提醒了。
监常一反常态,挡在一侧,断了谭识卿未发的步子:“殿下,此非君子所为,更非君可为。”
谭识卿生得高,监常还弓着腰,那双向来清亮潋滟的眼低垂着,思忖片刻,轻笑了一声。
说是笑,其实更像是鼻息间发出一声短促气音。
监常大气不敢喘,不敢直视他此刻神情。
这位太子素有贤名,几年的宽善待人,让许多人都忘了这位太子少时在战场上的杀气。谭识卿向来不会这般笑。监常的记忆里,上次谭识卿这般轻笑,还是在乾都外。
那年伴随这声轻笑而出的,还有三支箭。
一支结束了乾朝最后一位忠将的性命,彻底结束了乾朝君臣的负隅顽抗。
一支破云见光,以凡人之力当场遏制了乾朝言官口中的“乱臣贼子,天谴之象”。
最后一支,钉死了妄图逃亡的君王衣袍,让他避无可避,只能在软禁下写出退位诏书。
那日天光泄露的第一缕灿阳光辉罩在谭识卿身上,如同神赐吉服,宣示着大晋的恢弘未来,也把这天下的独一份荣耀给予了他。
金乌太子英名自此名扬天下,入载史册。
监常咽下疯狂分泌的唾液,后背生了冷汗。
或许是转瞬,亦或者是很久,他听见谭识卿发话:“今夜破的规矩够多了,不差这一桩。你去请太医为柳大人瞧瞧。”
这事本不是需要密切贴身随侍的监常该去做的,大可吩咐给个旁的随从。
察觉到谭识卿放过他,监常不敢去想为何会有幸逃过一劫,更不敢再有异议。
等他匆匆请了太医过来,却不见谭识卿的身影。
谷崧打着哈欠回答:“殿下早就离开了,应该是回东宫了。大人这一夜奔波劳碌,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监常悬着的心放下了,原本带着些疲态的神情随之一振:“不碍事,等会还需要护送太医回去,我先在外面等着。”
谷崧知道他行事自有道理,可他向来心肠嘴碎,难免为这位华发早生的太子随侍叹息道:“伴君如伴虎,大人您也不容易。”
监常有苦难言,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听谷崧这话,只觉得心酸。
“习惯了。”
监常幽幽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外面,靠着门开始思考下次回去复命该用什么措辞形容今夜,才不至于让主子大动肝火。
求一下收藏吧,这个不算很过分吧,应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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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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