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在清晨的機場展開,濃霧尚未散去,混凝土跑道仍覆著夜晚留下的濕氣。飛行員們列隊站好,沉默地拿著手中的酒杯。儘管手勢相同,表情卻已與之前大不相同。那是一種無言的麻木,一種對命運的冷漠服從。
塔庫米站在隊列的最右邊,與其他飛行員一同將葡萄酒舉至唇邊,仰頭喝下,然後不發一語地將玻璃杯甩向地面。清脆的碎裂聲響起,宛如一道無形的斷裂,切開生與死的界線。
畫面迅速切換,轟鳴聲起,一架架天堂鼠戰鬥機轟然起飛,直衝雲霄。塔庫米坐在駕駛艙中,視線透過前窗,望向前方編隊的飛行員。機身晃動中,他緊握操縱桿。
天空藍得異常清澈,海面反射著太陽光芒,閃耀得刺眼。整個編隊筆直地朝某一方向前進。
但沒多久,領航飛行員的臉色變了。
「總感覺哪裡不對……」他自言自語。
望向右側的海岸線,再看下儀表盤上的指南針,霎時間,他眼神一凜,額頭冒出冷汗。
「糟了,方向反了!」他低聲咒罵。
再低頭一看,燃料已經消耗四成。
「就算現在轉頭也來不及了——見不到敵艦!」
沉思幾秒後,領航飛行員立即操縱飛機減速,搖動機身,再次做出返航的手勢。其他飛行員見狀,雖面露疑惑,但也立刻依令轉向,隊形慢慢變成散亂的返航線。
天空一如既往地空蕩,無戰火,也無敵軍,只有沈重如鉛的沉默隨著機翼劃破雲層。
畫面切至機場,飛機一架接一架降落。主管早已等在跑道邊,滿臉焦躁。
「怎麼回事?!」他大聲質問。
領航飛行員立正低頭,「主管先生,非常抱歉……又沒找到目標。」
他的聲音聽來平靜,實際上卻在壓抑內心的慌張。
主管臉色鐵青,「可惡!情報人員到底是怎麼回事?!總是給錯誤的訊息!到底是誰在搞鬼?」
畫外音緩緩響起,是記者的聲音:「於是你就這麼……活下來了?」
畫面切換至瑪茨莫托·塔庫米坐在客廳,微微點頭。「是的,」他平靜地說,「我就這樣活下來了,這是第二次。」
記者問:「那麼第三次呢?」
塔庫米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第三次啊……」
畫面轉場,熟悉的畫面再次出現——清晨的機場、酒杯的碰撞聲、飛機一架架升空。這次的鏡頭更貼近塔庫米的機艙,他眉頭深鎖,眼神裡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決絕。
但與前兩次不同,他的飛機才剛飛上天空不久,便迅速地脫離了隊伍。他拉高飛行高度,接著以極快的速度俯衝,機體穿過雲層,在空中扔掉副油箱,然後迅速調整方向,飛往陸地。
塔庫米駕駛的飛機在一處偏遠機場上空盤旋幾圈,終於降落在一個陌生的跑道上。
畫面中出現一群地勤人員紛紛跑來查看,一位穿著陸地項目組制服的青年率先抵達機頭。
「你是哪個部門的?」他疑惑地問。
塔庫米掀開艙蓋,一臉嚴肅:「海洋項目組航空所。」
青年皺起眉,「你怎麼會在這裡降落?這裡是陸地項目組的機場!」
塔庫米從容地回答:「飛機剛上天突然燃油沒了,不知道是不是漏油了,臨時在這裡降落。」
青年低頭看了一眼剛剛機體停下的軌跡,搖頭嘆氣,「真是海項白癡……」
畫面回到客廳,記者壓低聲音,幾乎帶著不敢相信的語氣問:「這樣……也能活下來?」
塔庫米輕輕點頭,「是啊。」
記者好奇的問:「可是……為什麼要在那裡飛幾圈才降落?」
塔庫米看著記者,嘴角微微上揚,聲音低沉:「製造燃料耗盡的假象。」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手指輕敲著膝蓋。
「如果我一降落他們就看到油量還夠,就會知道我是在逃。可是在上空盤旋幾圈,就能消耗一些燃料,讓那群陸項的人相信我是真的故障迫降。」
他歪頭看向窗外的陽光,「有時候,活命靠的不是運氣,是說謊的技巧。」
記者望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你不怕他們查油箱嗎?」
塔庫米笑了笑,帶著幾分狡猾,「那時候誰管那麼多?他們根本不想跟海項有任何牽扯,當我說是『海洋項目組』,他們連檢查都懶得做。懶得多管閒事,這在公司裡,是一種常見的保命方式。」
他頓了頓,眼神沉了下來。「那時候,我已經知道——這不是一場能靠榮譽贏得的戰爭,這是一場靠運氣、靠演技、靠欺瞞才能活下來的修羅場。」
客廳的光線略顯昏黃,塔庫米靜靜坐在沙發上,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神情看似平靜,但目光中仍藏著些許難以言明的悲傷與自嘲。
記者拿起筆記本,語氣凝重地問:「如果……如果其他隊員也跟你一樣返航了,你不就完了嗎?他們一旦降落,就會發現妳是唯一沒參與攻擊的那一個,到時候……」
塔庫米望向她,緩緩地搖頭。「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他說道,聲音帶著一點沙啞。「我降落之後的幾天裡,每天都提心吊膽。我甚至躲起來假裝修機器,還找藉口說要回海項補報。因為我知道……只要有一個人回來,我就會被發現。」
記者皺起眉,「後來呢?」
塔庫米嘆了一口氣,眼神遠望。「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沒有一個人回來。」
畫面轉為灰蒙蒙的天際。厚重的雲層之下,是一片深藍的海域,波濤洶湧。三十多架天堂鼠戰鬥機在高空中列隊,宛如一場準備落下的暴雨,機頭朝下,副油箱早已丟棄,掛彈狀態。
那是一場決死的任務,無通訊、無導航,靠著一張模糊的地圖和彼此的眼神,他們飛行、俯衝,朝著那片蒼茫大海上的一抹鋼鐵前進。
第一架戰鬥機俯衝而下,角度近乎垂直。駕駛員緊咬牙關,呼吸急促,雙手死死抓緊操縱桿。
海面上的敵軍艦艇立刻察覺異狀。防空警報聲響徹甲板,數十門高射砲一齊張口,噴吐出怒火與鋼鐵。
炮火交織成死亡的網,一架天堂鼠在未抵達目標前,便在半空中被擊中,機翼炸裂、燃料起火,在空中劃出一道悲壯的弧線,墜入海中。
但後面一架接著一架,毫無遲疑地朝軍艦衝刺。
軍艦上的水兵幾乎發狂。
「喔!我的神啊——他們瘋了嗎?!」
「太可怕了!」
「還能這樣做嗎?!」
他們根本無法理解這樣的攻擊方式——不是俯衝轟炸,不是精確導引,而是直接、徹底的——駕駛飛機衝撞。
第二架戰鬥機命中了一艘小型驅逐艦的上層建築,瞬間爆炸,火焰從艦橋往外擴散,碎片四濺。但這艘驅逐艦還沒沉,正在搖搖欲墜地掙扎。
第三架、第四架緊接著衝了下來,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方式將那艘驅逐艦打穿,接連的撞擊與爆炸終於讓那艘軍艦斷裂沉沒。
遠方另一艘巡防艦也被一架天堂鼠命中,但僅是上層甲板起火,火勢猛烈卻沒波及艦身要害,被艦內消防隊迅速控制撲滅。
另一艘輕巡洋艦被撞中艦尾機槍座,短暫失火後也很快被撲滅,僅是表面破損。
天空逐漸恢復沉寂,但這份沉寂中飄浮的,是濃濃的黑煙與墜機碎片。大海回復平靜,但那是吞噬過三十多條生命之後的平靜。
畫外音響起,是記者壓抑著驚愕的聲音:「出動了三十多架飛機,只打沉了一艘小型驅逐艦?」
塔庫米低著頭,緩緩說:「很正常。因為我們只能撞上層,不能像魚雷一樣從下面打洞,除非命中彈藥庫或航艦的機庫,不然不可能讓船沉。打穿鋼板很難,而且……我們的戰鬥機根本沒有足夠的破壞力。」
記者凝視著他:「這樣的代價……值嗎?」
塔庫米沉默許久,才回答:「我不覺得值。但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我們是被丟上天空的一把刀,怎麼飛、怎麼落地,不是我們說了算。」
他看了記者一眼,語氣冷靜卻透著刺骨的寒意:「我們被要求用身體去當彈藥,而不是被問我們願不願意。」
記者咬了咬嘴唇,試圖再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筆記本上手寫的字跡已經潦草到難以辨認。她深吸一口氣,「你……你覺得是誰讓他們這麼做?」
塔庫米目光如炬地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從來都不是單一的人。這是一整套機器——情報員給錯座標、飛行員不敢質疑命令、主管忙著交差,甚至皇帝也只是在追求所謂的勝利象徵。這不是誰的錯,是所有人都在錯,卻沒人想停下來。」
他頓了一下,語氣更加低沉:「我當時唯一做的,就是說了一個謊……讓自己多活了一天。沒想到那一天,變成了一輩子。」
畫面轉回他雙手攤開的樣子,掌心的厚繭與歲月的紋理交錯,他像是在問,也像是在自白。「如果妳在那裡,妳會選擇怎麼做?」
記者沉默了。她低下頭,不再追問,那是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她只能記錄——把那片天空中曾降下過的火之雨,記錄成文字,寫進歷史。
畫面緩緩轉入營房內部。老舊的木造天花板上吊著一顆黃色泛暗的燈泡,光線搖晃不定,營房裡瀰漫著潮濕與機油混合的味道。塔庫米站得筆直,一臉無辜地面對著眼前那名臉色陰沉的主管。
主管猛地一拍桌子,聲音震得整個營房一陣回音。
「什麼?飛機沒油了?」他的聲音帶著咆哮般的怒氣。
塔庫米站得更直了一些,眼睛眨也不眨地回答:「是啊,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主管的眼神簡直要把塔庫米燒穿了。他慢慢走近,咬牙切齒:「下一次行動,你必須給我撞上去!聽到了沒有!」
「是!長官!」塔庫米立刻大聲回應,動作極為標準。
但就在這一刻,他抿起嘴角,頭微微偏向另一側,像是在壓抑情緒。然而下一秒,他那句心裡的話如同旁白一般響起——白癡才會去撞!
畫面定格,瞬間轉黑,然後恢復光亮。
此時主管背對著鏡頭,臉色鐵青,雙手插腰,嘴角抽動,喃喃地道出一句話,雖然口沒動,但聲音清晰地在畫面中響起:可惡,我已經把這傢伙戰死的消息上報給皇帝陛下,如今這傢伙活著回來了,我這可是謊報軍情,他沒死,我就要死了!
鏡頭略微拉遠,從主管背後拉出畫面,只見塔庫米還是一臉木然地敬禮,但他雙眼閃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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