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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过的。
认楚榕做先生的时候,裴汜和姬芜都尚年幼,对跟着比自己没大几岁的少年尚有抵触,便商量着要戏弄他一下,教他知晓厉害。
于是,姬芜在墙头放风,裴汜潜入其中,蹲在湖边树上看了半个时辰楚榕沐浴,然后把人衣服扔了。
但好在他虽然缺德,却没有坏透。左思右想,只丢了里衣,还剩了一件长衫,足够人裹着回去。
楚榕哪想到在自家后院还能遭了贼。那时还没有哑奴伺候,楚连城忙于公务,日日晚归,他就只能抿紧了唇,自己这么浸在水里一圈一圈的找。
邺都初秋凉得快,日头稍偏就寒气上涌。裴汜藏在叶片的阴影里,瞧着他渐渐惨白着脸,反复确认四下无人后,慢慢撑着,从水中探出身子,去捞那件外袍。
夕阳疏落,纤尘浮动。他让褫果上套着的银丝勾去了视线,一时忘记了屏息,下一刻就被用碎石精准砸中额头,跌落树梢。
“唉哟!”
见是他,楚榕才慢慢将腕子缩回袖间,眼神依旧警惕。
“你在这做什么?”
“听说要换先生了,我来提前拜谒。”
他目光游移,楚榕更加不信,“你好歹是裴家的公子。登门当递拜帖,而后择日、备礼,连这点儿规矩都没人教你吗?”
“我惦记先生,故而登墙。”
“登墙本就是不雅……”
“学生与先生,是拳拳之心,又非暧昧偷?猩,便是当街席地而坐,那也是坦坦荡荡。”楚连城教人不拘小节,学生也难去市井气。裴汜当年更是油嘴滑舌中的佼佼者,车轱辘话张嘴就来。
“择日不如撞日。我想见你,便来了。礼,也是有的。”
“听连城叔说,你家是淮州?城中新开了家摘星阁,请了淮州师傅做的点心。”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朝人丢去,“你尝尝。若喜欢,下次还给你带。”
楚榕下意识伸手去接,原本抓着的前襟散了。
晚风徐徐,茱萸两簇,艳艳夺目。
少年不懂避讳。裴汜看直了眼,脱口而出。
“你真好看。”
西沉的斜阳倾倒在少年眼中,鲜亮又热烈。楚榕被那里头的灼热烫到了,下意识避开了视线,但嘴角却不自觉弯了。
原来纯粹的倾慕真的可以照亮阴翳。他在这样的注视里渐渐觉得四肢和暖,心口眼眶都热了,连“好看”这两个字也都重新跟着可爱起来。
那两个字在后续经年累月的发酵里生出了喜欢,生出了爱慕,像是上好的松脂滑落,结成了晶亮的琥珀,而他成了被蜜糖裹挟其中的虫。
只要他闭上眼,不论何时伸出手,周围都是融融暖春,花香四溢。
在前世裴汜出征北境后,他曾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府邸内,任火盆里炭烧得通红也依然四肢僵劲时,反思过自己。
嫁与姬芜的那天,年轻的女帝高坐龙椅上,一杯又一杯饮着酒。红烛高燃,却映不透她眼底阴霾。
他陪在一旁,沉默而机械地斟酒。终于在某次走神,杯盏溢出时,被嗤笑着摁住了手。
“先生若有气,撒在酒水上做什么,不如直接告诉我?我好歹也是先生的学生,阿汜不在,理应由我为先生排忧解难。”
“你如今已是新帝。陛下安康顺遂,我便没有什么可气的。”
他早已麻木了,任凭涂了丹蔻的指甲划过手背,忍着蚂蚁啃噬似的痒。
“安康?顺遂?”
姬芜笑得上下不接下气,猛地衣袖一挥,桌上的金杯玉盏哗啦扫了一地。
“先生自以为毫无偏私,教我们的都是引人入正道的道理。结果呢?”
“我没了阿笙,是我自己活该。身在皇家,学艺不精,斗法失败,我不会全怪先生。毕竟先生只负责教我治国术,不管杀人法。但阿汜呢?”
“阿汜身处漩涡,却偏偏是个君子。纯良正直如何能是那些腌臜龌龊的对手?他没了母亲,如你所愿,做了无锋重剑。到头来只会伤已,不能斩敌。”
“这些道理,他不明白,先生年少时便失去了站立的资格,难道也不明白吗?”
楚榕闭了眼,艰难涩声,“他本就是生在阳光下的人……”
“光影随行。他在黑暗里活不下去,就没资格站在阳光里。”姬芜凑近了,酒气混着恨意呵在他面上,“是你,将他教得太好,好得成了个废人。”
“至于你为何要让他长成这样……我猜,是你喜欢吧?”
楚榕陡然一僵,“我只是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你能救阿笙,但阿笙死了。你以为你能拦住楚连城,但父皇已死,他却做了中宫之主。你以为你能护住阿汜,但如今也只能让他四处征战,再无止歇。”
条条状状似淬了毒的冰锥扎进心口,痛得楚榕弯了腰,微微颤抖起来。
“他本该做天涯浪客,不该拘在邺都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你真以为,将他送去北境,便可高枕无忧了?”
姬芜面露讥诮。尖利的指尖钳着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对视。
“如果裴在野死的时候,一切还尚未明朗。那如今裴津平反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你的好学生,不是要拥抱自由,”她一字一顿,“而是要客死异乡了。”
在女帝无不恶意的注视里,他恍然惊觉,那时一句“好看”,已将他和裴汜拴了这么多年,终入歧途。
哪怕他知道,即使时光逆流,将一切挑明,按裴汜年少时更加玩世不恭的性子,最多也只会说上一句,
我乐意。
而重活一世,那对玉环却只让裴汜觉得荒唐。
命运作弄,人是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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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势滂沱,淋湿了通宵达旦。待晨光破晓,尤是新秋。
意识被面上突然泼上的水渍唤醒。劈头盖脸的冷茶透着丝丝缕缕的叶香。
四肢百骸的酥麻如退潮般落下,他缓缓眨眼,但视野尚未来得及恢复,面上便被覆了一只手。
他没有要破坏规矩的意思,也就任由对方虚掩在眼前。
指腹和暖,与水汽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想躲,又眷恋那三寸温热。
没了人气的被褥冷得极快。他将身子往里蜷了蜷,努力守着最后一点暖意。
“新人啊……”
“怎么,贵客有何指教?”
他从未想过还会与陌生人谈论此事的一天,说不上是什么心思,竟扯出个模糊的笑来。
“指教么,谈不上。你还不错,但仍有进步空间。”
“那小人……多谢贵客赏识?。”
那人应得疏懒,甚至还含了一丝刻意的轻蔑。非但没想藏着,反而赌气一般,就想让他听出来似的。
“寻常人怎么都要争个无师自通的面子,”
他声音还哑着,说一句都得停几下才能缓过气来,“偏你不同。”
“确实,我这人好学,且尊师重道。卖油翁尚且经年累月,才能不脏污了铜钱。我又何必争一时之气?”
“更何况,寻常人怕是也满足不了贵客的需求。”
茶渍顺着耳廓淌了下去,竟有几分似暗色的血泪。那人多少还是有些看不下去,已经起了身,又坐回他身侧,慢慢解着他腕间的白绫。
丝绸虽软,但仍在娇嫩的皮肤烙下紫红的勒痕。
挣扎剧烈的地方渗了血,与汗混在一处,层层剥下时磨得生疼,蛰得楚榕不由蹙了眉。
“觉得痛吗?”
“无碍,能忍。”
“你既出了钱,要什么,说就是了,忍什么?”
那人嘴上嫌弃,动作却明显轻了。末了将解下的白绫随意朝他身上一丢,沉默坐了片刻,才开口道。
“若是……你我还有下次,”
“希望见你对自己好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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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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