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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潮热渐冷。楚榕偏过脸,显然不愿再多言。楚连城见他面上疲懒,便给他脚踝下小心垫了圆枕,又掖好被角,哄孩子似的拍了拍。
“歇着吧,哑奴在外头。有事唤他伺候。”
待楚连城的脚步声远了,楚榕才重新睁开眼,盯着未收的器具出神。
那里头东西花样繁多,件件都是楚连城为他专门寻人依着尺寸打的,用在身上能教人觉出十余种不同意趣。平日锁在床头的暗格里,他无需借力,一伸手便能拿到。其中几样心仪的常年涂着脂膏,养得光滑锃亮。
是怎么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的呢?
在他尚不记事的时候,父亲死于花柳巷的马上风。失去支柱的母亲只能把自己卖进父亲薨了楼里,拿活人的身子换来死人尸体的体面。
坤泽中有一类先天的圣器,即使在信香浅淡的非汛期也对天乾有难以抵挡的吸引力,只稍尝过一次,便是如跗骨之蛆般的瘾。但因过于难见,仅在偏僻民间流传着只言片语,大多人是不信的。
幸也不幸,楚榕的母亲恰是其中之一。而如过江之鲫的恩客中,有一人是楚连城的兄长。
那日楚连城是来楼里寻人的,稍加打听就找到了楚母的屋子。楚母生性谨慎,最怕得罪客人。但见楚连城生得清俊儒雅,又是个中庸,想来生不出什么事端,便小意哄着榻上醉醺醺的人随楚连城出屋叙话。
却不想二人前脚堪堪站定,下一刻便见楚连城抬手如风,迅疾的巴掌清脆当头罩脸就扇了下来。那人一个趔趄,脚步虚浮,从楼梯上叽里咕噜滚下去,直至撞翻了端着茶水的楚榕才停下,磕得鼻青脸肿的。
“楚连城!你个中庸也敢打……艹!”
那人跌跌撞撞爬起,叉着腰哆嗦着手指,没骂几句就被信步而下的楚连城干脆利落地反手又是一巴掌。立在一旁的楚榕清楚地瞧见了一颗混着血沫飞出去的牙。
“你他妈……”
“她回邺都了。”楚连城淡淡睨过去,一句话就让对方噤了声,“我若打得轻了,你回去还能有命在?”
“邺都与淮州相去十万八千里!是谁告诉她我在这儿的!定是有人出卖我!”
“你先活过这茬,再操心内奸的事吧。门口备了马,你现在启程,明日清晨应该能到了。”楚连城净了手,转身对楼上惊怒交加的楚母欠身。
“见笑了。打扰诸位雅兴,烦请清算一下损失,我将两倍补偿。”
事情闹得难看,楚母不愿再与楚连城产生交集,账目是楚榕去送的。
楼里的妈妈一眼看出楚连城只想息事宁人,故而把账写得又细又含混,中间掺杂了不少本就折旧的东西,要一并算到他头上。
却不想楚连城读得认真。薄薄的纸一页一页翻过去,楚榕只得盯着豆油投在地上的影子,心中愈发没底,生怕楚连城瞧出猫腻,发作在他身上。
“你是方才那个孩子吧,可有磕着碰着?”
楚连城放下那沓账目,垂眸端详着下面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的少年,不由失笑。“看来是吓到了。你抬起头,瞧瞧我像坏人么?”
确定他在最后一页画押,算是认下了这笔钱,楚榕才小心翼翼仰起脸,倔着劲答道,“不敢。”
待看清他面容,楚连城目露讶异,“咦,你与那位姑娘……?”
“是我母亲。”
“这种体质,居然也能孕育出子嗣吗……有趣……”
那话说得又快又轻,连他自己都有几分拿不准。楚榕并未听得分明,只能茫然回望,不知他因何事而生出兴味。
“你愿跟我走吗?”
楚连城忽地俯身,“我无妻无女,在邺都颇有些家业。但你也瞧见了,亲族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只会给我拖后腿。所以想寻个全无干系的人,对外只称是远亲旁系接来的子侄,由我亲自教习。”
“若你放心不下母亲,我可替她赎身。但因官职在身,我不便接她入府,可在郊外寻处私宅安置。你需跟在我身边,我会将毕生所学尽数教予你。”
“当然,做我的学生可能会很苦,而且很难出师。”他自顾自笑起来,眼中带着点儿恰到好处的骄矜,“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的学生的。”
“眼下只有两人有这个资格。一位是当今皇太女,另一位是贵妃子侄,羌王之后。你若答应,那你便是第三人。”
“也会是最后一人。”
“啊,不过还是要解释一下。”楚连城看着少年从小心到狂喜,又重新变得皱皱巴巴、愁眉苦脸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替自己辩驳了一句。
“虽然我确实很严格,但还是有人出师了的。”
“是……?”
“是圣上。”楚连城笑盈盈的,“我们曾共拜一师。我出师了,他还没不够火候。师父年事已高,架不住他折腾,差事就落在了我头上。”
“……”
“这下总信了吧?他要是没出师,现在龙椅上就该空着了。”
木墙边隐约传来床榻上咿呀作响的动静和不绝于耳的调笑,楚榕在对方耐心等待的沉默中,想起了门口日日嗟食的大黄狗,和雌/伏邀宠的坤泽。
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想要拿定主意其实是很简单的事。
因为没有余地,所以但凡有一条其他的路,他都要走下去。
哪怕他尚未知晓,需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但饶是他已有准备,却在入府第一日就迎来了当头棒喝,被太医院首定下了会分化为坤泽的命数。
“恕臣多言一句。楚大人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位极人臣是早晚的是。但您如今一来没有子嗣,二无家族根基,日后朝堂只上只怕孤掌难鸣、独木难支。”
他跪在庭中,听着去而复返的章天对楚连城言辞恳切的劝诫,即将被再次丢弃的恐惧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不要回去,楚榕颤抖起来。
如果他会分化为坤泽,那他决不能回去。
情急之下,他顾不得礼仪教化,急促跪行上前,抓住了章天官袍一角。
“我知道有法子可以抑制坤泽汛期发作,求大人教我!”
章天被孩童眼中雪亮的决心骇了一跳,皱着眉端详了他片刻,不赞同道,“有是有,但于你而言,无需做到如此程度。”
“便是成为坤泽,你也是独一份的,大可借此……”
“不。”
前往邺都的路上,他和母亲遭了劫。楚母主动利用了自己的优势,吸引了那群疯狗,为他挣了条活路。
“哪怕为坤泽,我也想站着做人。”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年少轻狂,总觉得脊梁有千钧重。穿上的衣服不会再脱,挺直了背就不会做奴。
更别说是哭着、喊着,闹得人尽皆知,也要求人疼疼自己。
那些年少时的意气与倔强比秋日青鸟能抵达的最远天际还要高。但他不知,有些人将他捧得高,养得好,只是为了看他摔得有多狠,样子有多丑。
哪怕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楚连城对他的兴趣,好似穷人家的孩子攒了许久的烟花,今天留一个炮仗,后天埋一根引线。而后在入主永春宫的那日,为了庆贺多年夙愿已成,一把火烧了个尽兴。
那时情势急转直下,他身心皆受重创,仓促间未曾想通楚连城的动机。直至某次中元祭祀,众人至皇陵,跪拜祖宗先帝。
满朝文武伏地长叩,连女帝都不能例外。只楚连城一人,着盛装披霞,立在群臣之首。
那是先帝薨逝前,特许的旨意。
临终前的文昌帝似是被掏空了,明明是与楚连城差不多的年纪,却容颜枯槁,与百岁老人无异。他眼已浑浊,哪怕是姬芜在一旁侍疾,都只能在听闻响动时迟缓地转一下。唯有楚连城来的时候非要挣扎起身,命人梳洗打扮,收拾出几分体面。
终于有一日,他确实状态好些,楚连城便推着他在后花园中转转,楚榕在旁边不远不近地陪着。路过凉亭时,他突然口中“啊啊”作响,要引着楚连城进去。
行至亭中,才见桌上摆着一局未尽的棋。黑子白子皆已落灰,楚榕一眼看去,未见筹谋杀伐,只见困局。
楚连城怔忡一瞬,“陛下如今带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白子凫困,向外突围声势不足。唯向内寰转,尚有一线生机。”楚榕不禁皱眉,“难解。”
“确实难解。”楚连城眸色幽深,“但其实还有一招。”
见文昌帝和楚榕一齐望过来,他唇边忽地溢出一丝笑意,极快,极浅。
“那便是,从不入局。”
下一刻,长风灌袖,他蓦地挥手,棋子迸飞,棋盅翻倒,唯有刻在石桌上的棋盘在沉默中纵横交错。
当夜,大雨瓢泼,文昌帝病情急转直下,宫人四下寻楚连城不得,不得已扣响了楚榕的房门,央他再想一想摄政王可能的去处。
窗外惊雷阵阵,他在兵荒马乱的奔走惊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楚连城白日的笑意。
“带我去后花园,而后你们便不必跟进来了。”
他在凉亭里,看见了浑身湿透的楚连城。
一贯素净的长衫逶迤在泥水中。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不知痛似的,正从潮湿的土里,一颗一颗将散落的棋子扣出来,又用衣角仔细擦净了,小心翼翼,重新摆回石桌上。
直到棋局复原,楚连城盯着瞧了许久,才轻声道,“走吧。”
他垂落身侧的手在抖。因为方才翻找得太深,连指甲盖都掀起些许,丝丝缕缕地淌着血。
转身时,恰逢闪电劈落,刺破长空,映亮了他苍白的脸,和面上的水渍。
他在哭。
不远处的宫阙内,丧钟响了。
后来某日——
裴汜:先生瞧我好看吗?
楚榕:这一路已经有五十个坤泽三十个中庸和两个天乾回头看你了,人还要怎么好看?
裴汜:也许是看你呢?
楚榕:那都是为了睡我,不是为了看我。
裴汜(停下脚步,盯着楚榕看):那我也要。
楚榕:?
裴汜:我又看又睡,嘻嘻[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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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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