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凝结锯齿般的冰晶,已入深冬。
工作室内,陈宕放下帘布,转身对穿着轻薄白纱高定裙的女人淡笑:“米娅小姐,你的肢体可以再放松些,我多拍几组。”
女网红米娅选定的这位摄影师在圈内小有名气,五官锐利,寒星瞳眸,却自带一种清冷与疏离感,拍摄出的成品也极具个人风格。
“我的表情如何,Alen?”
女人的助理递过吸油纸,她小心擦拭脸颊,避免妆容被弄花,凑近检查样片。
陈宕繁杂的心绪短暂浮现于脸上,看了眼时间,而后附上礼貌笑容:“整体还不错,米娅小姐很有经验。”
拍摄又持续了半小时,女人对陈宕很满意。
这位摄影师从不妄自对模特的妆容和微表情进行评论,也很有分寸感,就是看着这么张俊脸在面前晃荡,又对自己兴趣略浅,她心里有些失落感。
棚灯关闭后,女人叫住他:“Alen,这周有时间出来一起吃个饭吗?”
陈宕瞥向女人满脸的小心思,沉闷几秒后勾唇道,回了两个字:“没有。”
工作顺利完成,尾款到手那刻,他就会对任何人失去了耐心。
而现在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做的,是尽快赶女人走。
咚咚——
楼道里一连串踩踏声让陈宕眉头紧拧,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这栋不起眼的写字楼里常有装修工人上下楼,会制造比这还大的动静。
但心有顾虑,他还是适时催促米娅的团队:“我就不送了,米娅小姐再见……”
人还没送出去,助理拉开门的瞬间,一条汗毛粗隆的胳膊伸入。
几个身材魁梧的壮汉闯进工作室,对上陈宕的那刻如同上了发条,生扑过来。
“齐赫川!你小子果真在这儿!”
助理被蛮推到一旁,眼神惊愕得看着这几人,刚想说是不是找错人,就见为首壮汉擒住了摄影师的后颈,恶狠狠的目光剜着,“让你躲!他妈的我看今天谁能救你!”
不由分说,陈宕的左脸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后槽牙被蛮横的力道打得钝痛。
他拼命挣扎,想要护住面部,可对方人数较多,将他包围在人墙里。
他恹恹地舔过出血的牙龈,暗自咒骂道,人要是水逆真不是盖的,出门忘记拜一拜才被这群狗东西堵上门。
这帮打手应是京市财阀白家千金找来的,这事要追溯起来有些年头。
那时候陈宕才十九岁,第一次遇上肤白貌美的漂亮姐姐做足了功课,知道白悠菡看似文静,实际迷恋放荡不羁的混混,他花了一个多月练习机车,就为了载千金公路飙车。
陈宕同白悠菡确认关系到分手才不过半年的时间,从她手里哄骗来几百万。
后来她对他愈发依恋,谈及结婚时,他找了个逻辑自洽的理由——我就是一穷小子,配不上白小姐。
那都是八年前的破事了,现在又回归视野。
陈宕被揍的瞬间听见“齐赫川”这三个字还真没反应过来,好像是取过这么个假名字。
“你们老板喜欢我,还敢揍我的脸?”陈宕衣衫被扯乱,嘴角渗血,烦躁地将头发撩向后,“这一周都是你们在跟踪我,呵,我就说看不见的地方怎么老有狗骚味,想干什么,打人?”
他反客为主,扬扬眉:“私闯私人领域,老子要报警!”
白悠菡此前还找过他一次,看样还是挺喜欢他,想复合。
但陈宕早就换了身份和名字,更不能被曾经的攻略对象发现破绽,肯定不能答应。
她追,他逃,持续了一阵子。
忽然平静下来,他以为这千金终于想开了,没成想是憋着劲找人搞死他。
最近摆明被某个人盯上了。
先是第一个攻略对象得知当年接近她纯粹为了骗钱,恼羞成怒要置他于死地,后来又牵连到大哥与二姐,现在就连养父也得出国躲一阵子。
陈宕余光里瞥见窗帘,心生一计,与其留在这被打手带走施暴,不如从没上锁的那扇窗户逃跑。也就三层楼高,身上再裹上厚重的羽绒服,摔下去也有缓冲。
他稍稍推开壮汉的拳头,变脸般眯眼笑了笑,语气放缓:“大哥我们好言好语好商量,外头冷,你让我穿个衣服就跟你们走啊,悠菡她,她不是想我了嘛。”
门都堵着,想逃也逃不出去,那群打手不想浪费时间,于是松开手威胁道:“快点儿!”
“好嘞,好嘞。”
陈宕盯准时机,推倒相机立架,哗啦一声。
而后钻入帘布迅速拉动窗户,在那群被砸了脑袋刚回过神来的打手注视中纵身跳了下去。
打手傻眼,愣了两秒,脸色也骤变:“艹!这狗崽子是真能跑啊……”
陈宕踩上一堆早就备好的泡沫箱,还算平稳落地,没敢怠慢,直直钻入一条通往闹市区的窄巷。他觉得不能抄小路落单,必须找人多嘈杂的地方混淆视听。
对方仍然穷追不舍,铁了心要抓他回去交差。
陈宕体力一般,与那群受过专业训练的打手不能比,只好先进一家商场的试衣间里躲藏着。
将随意挑选的衣服一丢,他赶紧打电话联系养父,手搭在不自觉发颤的大腿上,胸膛起伏不定,喉咙里像浸着铁锈味。
“老头儿,咳咳……赶紧叫哥派人来接我,他从早上就联系不到。”
电话那头,陈建彬刚睡醒似的闷声传来:“你大哥蹲了。”
陈宕大脑短路一瞬,随即惊诧地问:“什么?不是找律师搞定了怎么会……”
-
论陈宕的发家史,必须要提及他的养父陈建彬,这人脑袋活络又懂得琢磨人心,清楚财富是如何从无到有的。
十岁时被领养到陈家,他突然多出两个兄弟姐妹,一问,都不是亲生的。
再一问,陈建彬阳痿。
养父先是完成了后代的从无到有,再接着倾力教授给他们生存本领——欺诈。
大哥陈游主攻商业诈骗,开虚假公司圈钱,多年伪装极好相安无事,如今被抓进监狱;而他二姐陈菲洛胆子小,只敢在建筑公司里偷工减料赚些蝇头小利,可运气不佳去年碰上次工程事故,刚建的学校教学楼被雨水浸泡一夜后哗哗掉墙皮,也摊上大事。
他打小就聪明,知道违法的事情不能干,不然有命骗没命花,沉淀资历到十九岁才动手,去做情感欺诈。
现在不只是他被人报复,这个重组的家也如孤舟遇浪,分分钟就要散架。
陈建彬嗓音沙哑,听上去很疲惫:“阿宕你也去躲一躲,按照计划办。”
养父的计划很简单,让陈宕住进精神病院一个月,等白千金的怒焰消散后再出来,省的人无全尸。
可他不服,谈恋爱时他和白悠菡不是你情我愿?
他出卖色相,对方花钱享乐,他也没害过谁,凭什么失去自由成了藏匿于地道的老鼠?
“不去!谁爱去谁去,他妈的谁怕那个白悠菡,有本事就打死我。”
“陈宕我可没和你开玩笑,发个定位,我让你耄叔去接你。”
“老头儿你真当我神经病啊?说好送我巴厘岛度假呢?喂!喂……”
哗啦——
试衣间灌入冷风,陈宕话音戛然而止,尴尬看看迎面而来的几张黢黑大脸盘子。
额头乌青一块的壮汉朝他阴笑,他也笑,慢慢的笑不动了,嘴角低垂直到僵硬。
几分钟过后,一位俊男衣衫不整,脸向下磨擦过锃亮的瓷砖地,被人从服装店里拖拽出来。
“欺负人啊!大叔,大姐……这有人光天化日行凶啊!有没有王法!”陈宕不停捶地,控诉声声嘶力竭。
但经历过这狗崽子的诸多套路,打手早就不信陈宕的任何言行。
一个骗子到哪都是骗子!
只能用臭不要脸,毫无下限来形容!
眼看要被拖走,陈宕赶紧昂头露出脸,硬挤出几滴眼泪,望向近处站着的年轻女孩:“妹妹帮我报警!求你,求求……”
被男人破碎感十足的脸蛋蛊惑,女孩心有动容:“他好可怜啊,要不,帮他报警吧。”
这时人群越聚越多,有人举着手机拍下这一幕,闪光灯伴随着人言纷至。打手开始犹豫,毕竟老板嘱咐过要办事麻利,尽量不要周璇太久。
迟疑那阵,陈宕暗自嘲讽这群白痴,真不知道老子为什么大费周折跑进商场里,真以为来买衣服的?
他抻腿一脚揣在壮汉脸上,翻转身子撒腿就跑,一溜烟的功夫就蹿向下行的电梯处。
“哎你们怎么随意打人啊!我都拍下来了!”群众愤愤不平。
“你们在商场里扎堆要做什么,出去!”保安也赶来呵斥。
陈宕瞥向身后,挑眉讪笑了下,脚步也随即放缓。
估计这群傻冒一时半会追不上来了,反而成了被围观的猴子。
随着电梯下降,恍惚的视线里掠过一个身影。
就在他对面。
一晃而过,让陈宕大脑陷入空白。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逐渐远去,他眸里的恐慌翻腾,稍怔了下,立刻转过头。
不可能……那不是他。
陈宕觉得自己过于可笑,被一个白悠菡折磨出幻觉。他手指微颤,下意识去翻找裤子口袋里的药瓶,翻来覆去也没找到,这才想起来遗落在工作室里。
“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陈宕紧捂胸口,奔向商场外,窸窸窣窣的人声成了刺激耳膜的噪音,他望向人潮,逐渐迷失方向感。
人们的面庞模糊、扭曲,接着变成了同一张脸。
他再也平复不了情绪,痛苦地蹲下,他知道自己发病了。
“……耄叔,我在BH商场东侧。”陈宕唇色惨白,身体呈现僵直状,蜷曲在角落里拨通了养父好友的手机。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进车里的,背靠着座椅,耄叔一遍遍嗓骂他光长年纪不长脑子,他苦笑着看向窗外,努力调息,根本听不进去。
五年前,陈宕确诊一种罕见的心理疾病:比诺症。
发病期间,会不受控制地将周围的人看作同一张脸,只有依赖镇定药物和消磨时间等发病期过去,目前没有针对这种疾病的特效药。
长此反复地看到同一个人,一个死去的人,令他精神极度衰弱,夜不能寐,就连以此为生的情感欺诈也做不下去,不得已找了份摄影师的工作,无限期调休。
有几次夜间醒来,他身边躺着陌生女人,也如现在这般陷入狂躁和恐惧当中,对女人咆哮、驱赶。对方看他那失控的样子以为遇上变态,报警将他送进警局,可没过几天养父又将他捞出来。
陈宕在做笔录时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前男友要杀我。
警察当那是醉酒胡话,觉得他精神不正常。
“我有病,我不正常,对……哈哈……”玻璃映衬出的面庞憔悴,眼神空洞,连云耄都觉得这小子再不接受治疗就真的要疯了。
“阿宕,这次叔叔真的得送你去医院,你别怪你爸。他给你留了笔钱,我也打点好了里面的医生。陈宕,你有在听吗?”
“我不正常,我,我又看到他了,陆莫芷……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当晚,陈宕被送入一家私人精神病院VIP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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