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共水虽没再产竹,可在岸上之时,隐隐有风拂过,我能闻得到淡淡的竹香气,不比易水悲身上浓烈。当我落入水中后,才知道香气从水中而来,且水中之香浓到极致,似是化作无数的易水悲将我吞灭,可惜我不通水性,从落水的瞬间便已被寒气入侵,浑身僵冷彻骨,因而并不享受这种压抑的环抱。
我听到岸上有人在唤我,可整个人止不住地向下浸,短短数秒而已,我闭上了眼睛。
眼前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漆黑,我似乎看到了前尘过往,看到龙娘,或者说——看到我自己。
那是真正的长石山共谷,比之复建的更为天然,满目郁郁葱葱,遒竹出水直指青天。然幽居谷中之人却无登天鸿志,唯愿做俗世中的神仙眷侣。
我率先看到龙娘,她正坐在树下的竹桌上埋头做工,仔细看手中握的乃无名刀的刀锷,我记得从刀锷到刀柄都带着细致的篆刻纹路,不想竟是龙娘亲自一笔一画雕出来的。
这时从房中出来一位男子,身姿颀长消瘦,面容清隽,却带病容,烟灰色的长袍本就不显得气色,衬他愈发赢弱,倒像是个将死之人。
那便是沈无恨了。
他手里端着碗水,柔声道:“龙儿,喝口水。”
不等他靠近,龙娘赶紧用衣袖盖住精雕细琢的刀柄,作神秘状:“你总是走鬼步,险些被你给看到了。”
沈无恨浅笑道:“说好了你为我炼刀,我为你铸剑,可我不如你心思精巧,见你这几日三更不眠地赶工,我倒觉得那把造好的剑配不上你了。”
龙娘扯了一片芭蕉叶盖住刀柄,端起水碗饮了一口:“怎么配不上?我不嫌弃你便是了,明日,最迟后日,刀我必能铸好。”
沈无恨虚虚朝龙娘拱一拱手:“如此那便劳烦娘子了。”
龙娘被他做作的举止逗笑,将手中蕉叶朝他飞了过去,那沈无恨虽满脸病容,身手倒是不凡,轻易拂袖接住,风姿绰约地拿蕉叶当扇子般打着回了房中。
原来那把刀由龙娘所铸,而龙娘腰间的佩剑则出自沈无恨之手,相爱之人为互相打造相伴一生的武器,倒是件极其浪漫之事。
两人交换铸好的刀剑,龙娘为佩剑取名“龙吟”,沈无恨略作沉思,旋即道:“那我这把刀便唤‘竹鸣’。”
龙娘含笑,摘下一只耳环,给沈无恨示意刀锷中的机巧,只见她将耳环的银钩插进刀锷几处隐藏的罅隙,略用巧劲,便将刀锷拆开,里面赫然放着五枚竹片。龙娘将竹片放在手中,递到沈无恨面前:“我寻了无数的法子,才留住了这共水竹香,放到你的刀锷中,这样无论你身在何处,竹香都会常伴你身,一如我在。”
若说我刚刚还想龙娘所铸的绝世宝刀未必就是易水悲的无名刀,那在此时便全不作数,这就是易水悲的刀。
两人在月下舞刀练剑,刀剑难分难舍,锋芒亦深藏情意。我想若我会武,我与易水悲定似这般逍遥,日子有趣得多,总好过日日与草药为伴,我还不精于此。
沈无恨为龙娘绘制丹青,正是万泉山庄历任庄主祭拜的那一副,其实他画的不仅这一幅,只是其他的都被他烧毁了,他道:“烧毁的不过是俗物,未能呈现你万分之一的灵动,唯这一幅可取,所以只留一幅就足够。”
沈无恨因天生不足而多病体弱,却能够钻研出一种至柔至绵的刀法,刀锋欠缺刚劲,却暗涌四伏,以柔生刚。我见识了沈无恨的刀法,那般行云流水,缓而霸道,才知易水悲差得有多么远,怪不得他一心想要得到刀谱。
他们在长石山下收养了个弃婴,取名沈梦,我想沈梦就是承了龙娘剑法之人,虚昉道人和沈白便是他的后裔。他们夫妻二人偶尔会离开共谷,四处寻访名医,沈无恨总说:“我这副身子是不争气的,窥得刀法之奥秘,更是忤逆天命,寿数不保。”
对上龙娘怨怪又伤心的眼神,沈无恨又轻声改口:“可为了龙儿,不论何种办法,我都愿意试试,只是心疼你为我劳神罢了。”
龙娘无怨无悔。
画面如墨般泼洒在绢帛之上,后来便是虚昉道人口中的“好景不长”。
沈无恨因事外出,允诺龙娘中秋前日必回,沈梦垂髫之年,在谷中与龙娘作伴,练习提刀。
可直到中秋那日,沈无恨迟迟未归。
他因半路仗义出手而耽搁了脚程,连夜赶路,中秋上午才抵达长石山脚,不想又遇横空出现的拦路虎。
那是个身着紫衣之人,我始终没看到他的正脸。
紫衣人拨弄着手上扳指,拦在沈无恨面前,语调戏谑:“共谷幽客,竹鸣刀主,你便是沈无恨?”
沈无恨浅施一礼:“正是在下。”
紫衣人似乎极看不起沈无恨,巡视他周身孱弱的病气,发出似是感慨的叹息声:“倒糟蹋了这把好刀。”
我清楚地看到沈无恨握刀之手正在用力,那是龙娘为他铸的刀,紫衣人说这种话显然是为激怒沈无恨。可沈无恨并非冲动好战之人,他正急于回共谷,因此忍下紫衣人的无礼,低声道:“在下急于归家,告辞。”
紫衣人又踱到他身前,语气略变得正经些:“俗世蠢人皆言你刀法玄妙,亦柔亦刚,更擅长以柔克刚,难寻对手,我今日想要见识一番。”
沈无恨道:“家妻惦念,恕在下不能奉陪。”
紫衣人道:“我这人极喜欢强人所难,你若不允,我必纠缠不休,倒不如与我早战早回。”
沈无恨又说:“你未携兵器,我擅使竹鸣刀,与你一战,对你不公。”
紫衣人道了句无妨,凭空变出一支黑羽长箭,又将那羽箭化作刀剑长度,在掌中转了一圈,说道:“这下就不算不公了。”
可他显然并非凡人,此番情境下倒是对沈无恨不公,我身为看客,分外公允地想。
沈无恨也知晓,可他觉得紫衣人相貌堂堂,必不是妖,若是天族中人,与他打斗必不会动用仙术,只是想要领教他的刀法罢了。如此一来,倒不觉不公,因想早将紫衣人打发掉回到共谷,便没再推诿。
耳边传来打斗声,二人切磋起来,我看得出,起先那紫衣人确是为领教沈无恨的刀法,他以羽箭化作的棍棒应对,从招式上看,他确实敌不过沈无恨。几招下来,他便见识刀竹鸣刀法的玄妙,甚至连连被沈无恨绵柔的刀锋逼退,不禁重新审视这位病容憔悴的灰衫男子。
“咣当”一声响,紫衣人一招不慎,手中的棍棒被竹鸣刀挑起,甩到远处地上,沈无恨手下留有慈悲,以刀背击中紫衣人前胸,两人皆停在原地,久久没动。
紫衣人背对于我,我不曾看到他眼中闪过的杀机和嘴角挑起的邪笑,只见远处地上的棍棒忽又化回羽箭原形,直向沈无恨飞去,电光石火间,我嘶吼大叫:“沈无恨!”
可那羽箭太快,已经穿过沈无恨的胸口,竹鸣刀坠地,沈无恨捂胸倒退,口呕鲜血。而羽箭在空中转了一圈,似是甩掉剑身染上的血迹,便再度飞回到紫衣人手中。
紫衣人将羽箭在手中转了两圈,语气又变得嘲弄:“可惜了。”他拂袖抓起竹鸣刀,走到沈无恨面前,问:“刀谱在何处?”
沈无恨呕血不止,疼得眉头紧蹙,可见那羽箭并非寻常之箭,他语气吞咽,拼命吐出字来:“刀谱……休想……”
紫衣人略微歪头,似是极不耐烦之举,眼前场面已经让我心痛不已,奈何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可我没想到他残忍至此,竟毫不犹豫地将竹鸣刀向沈无恨刺去,再猛然拔出,沈无恨跌倒在地,已经奄奄一息,紫衣人撑刀蹲在他身边,重复问道:“刀谱在何处?”
沈无恨骤然发出大笑,却不回答紫衣人的话,而是仰头看向青天,看向长石山,我想他此时眼中所见一定是朝思暮念的龙娘……我骤然发出尖叫,为眼前所见惊恐不已,紫衣人又刺了沈无恨数刀,冷声道:“我生平最厌嘴硬之人。”
我只觉又体会到溺水之感,淹没我的正是眼前的暴戾。
这时,那人站起身来,突然转向我,吓得我不自觉倒退两步。待他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沈无恨的血,眼神冷冽凌厉,面容凶狠带笑,直勾勾地看向我——是易水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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