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课时代，以一种超出所有人预料的速度，蛮横地嵌入了生活。
最初的混乱和新奇过去后，一种新的、由Wi-Fi信号和像素屏幕构建的秩序逐渐建立起来。每天早上七点半，沈寒星会被闹钟叫醒，不是冲向教室，而是睡眼惺忪地坐到电脑前，登录那个背景是默认蓝天草原的线上教学平台。
摄像头通常是不开的，至少沈寒星和苏澄影彼此默契地保持着黑屏。这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氛围——你能看到老师共享的PPT，能听到他略带失真的声音，能通过聊天框看到同学们用文字提出的问题或插科打诨，但你不知道屏幕那端，每个人真实的状态。世界被切割成了一个个沉默的、未知的方格。
沈寒星的桌面，一边是教学平台的窗口，另一边，永远挂着那个与苏澄影的私聊对话框。这成了她网课期间最重要的精神寄托。
「老张的睡衣领子露出来了……」
「这句语法讲错了。」
「林栀予刚刚在公屏发了个表情包，被禁言了。」
「有点困。」
她会把这些细碎的观察和感受，像投递漂流瓶一样，发送过去。有时苏澄影会很快回复一个简短的「嗯」或者「看到了」，有时则会隔很久，才发来一张照片——是她用那支暗红色钢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的、对老师刚才讲解的某道题的、更加简洁优雅的解法。
没有过多的言语，但这种跨越物理距离的、持续的、微小的分享，却让沈寒星感觉，苏澄影从未远离。她们仿佛并肩坐在一间无限大的、只有她们两人的教室里。
这天下午是数学课，老李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电流特有的沙沙声。他正在讲解上次摸底考试的试卷，讲到一道涉及复杂分类讨论的函数题时，他的语气明显加重了些。
“这道题，我们班只有三位同学完全做对。其中，苏澄影同学的解法……很有意思。”老李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屏幕上寻找着什么，“苏澄影同学在吗？能开一下麦克风，给大家讲讲你的思路吗？”
沈寒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坐直身体，紧紧盯着那个属于苏澄影的、始终黑着的头像框。
私聊对话框里，她飞快地打字：「李老师叫你！」
几乎在她消息发出的同时，苏澄影的头像旁，代表麦克风权限的小图标亮了起来。
“老师，我在。”苏澄影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比平时在教室里更加清晰，也更加的……平淡，像一块被打磨光滑的玉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你来说说看，这道题你是怎么想的？你的步骤看起来……嗯，有点绕远，但最终结果是正确的。”老李的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究。
沈寒星屏住呼吸，她能想象到屏幕那端，苏澄影一定微微蹙着眉，正在飞速地权衡，如何将那个在她脑中可能一瞬间就完成的、直指核心的思考过程，翻译成符合她“人设”的、笨拙而合理的语言。
几秒钟的沉默后，苏澄影的声音再次响起，语速比平时稍慢，带着一种刻意组织语言的痕迹：“我……我先试着把绝对值符号去掉，分x大于零和小于零两种情况讨论……但是发现很复杂。然后，我……我想到好像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分段函数，就……就画了个图，看着图，再去找每个区间上的表达式……就，就这样做出来了。”
她描述的方法，是教科书上标准解法的一种，但绝不是最优解。她完美地隐藏了那种属于“学神”的、一眼看穿问题本质的洞察力，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依靠图像直觉和笨功夫解决问题的普通学生。
老李在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只是说：“嗯，利用图像辅助思考，是个好习惯。好了，我们来看下一种更通用的方法……”
苏澄影的麦克风图标暗了下去。
沈寒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她立刻在私聊里发消息：「吓死我了！你反应好快！」
过了一会儿，苏澄影回复了，只有一个字：「累。」
沈寒星看着那个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这种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针对自身智识的阉割与伪装，远比解十道奥数题更消耗心神。
为了转移话题，也让苏澄影放松一下，沈寒星在对话框里敲下：「别想数学了。待会儿下课，要不要……一起玩会儿游戏？」
消息发出去后，她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她不确定苏澄影会不会对游戏感兴趣。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什么游戏？」
沈寒星眼睛一亮，立刻把一款当时正流行的、需要团队配合和策略的竞技类游戏名字发了过去。
「可以试试。」苏澄影回道。
于是，那天网课结束后，沈寒星和苏澄影的线上阵地，从教学平台转移到了游戏世界。沈寒星拉上了同样在线上嗷嗷待哺的林栀予，苏澄影则出乎沈寒星意料地，叫上了顾云昭。
游戏里的交流直接了许多。林栀予咋咋呼呼的声音充斥着语音频道：“啊啊啊！那边有人！救我救我！”“云昭你好厉害！这个角度都能打中？！”
顾云昭很少说话，只是偶尔用清冷的声音报出敌人的位置，或者简洁地指挥：“栀予，跟我。”“寒星，右翼。”
而苏澄影，则再次让沈寒星感到了震惊。她几乎不说话，但她的操作冷静得可怕，对地图的理解、时机的把握、资源的计算，都透着一股近乎机器的精准和高效。她不像是在玩游戏，更像是在执行一套优化到极致的程序。
在一次关键的团战中，林栀予和沈寒星先后“阵亡”，只剩下顾云昭和苏澄影面对敌方三人。就在沈寒星以为要输的时候，她听到耳机里，苏澄影用极快的语速，对顾云昭说了几个游戏里的坐标和技能冷却时间。
顾云昭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执行。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和计算，硬生生扭转了战局，完成了二对三的逆袭。
“赢了！！！”林栀予在语音里兴奋地尖叫。
沈寒星却看着屏幕上“胜利”的字样，有些恍惚。她忽然意识到，苏澄影和顾云昭，这两个平日里看起来毫无交集的人，在需要高度智慧和策略的领域，有着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灵魂层面的共鸣。
游戏结束，语音频道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透过耳机传来。沈寒星看着苏澄影那个灰色的游戏头像，忽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陪伴，或许从来就不局限于物理意义上的并肩。就像此刻，我们分散在不同的坐标，屏幕的光映着彼此孤独的轮廓，可当你的呼吸声通过电流真实地响在我耳畔时，所有被疫情拉开的距离，都在这一刻坍缩成了心跳可感的方寸之间。
“还玩吗？”林栀予意犹未尽地问。
“不了。”这次是顾云昭清冷的声音，“还有一套物理卷子。”
“好吧……”林栀予有些失望，但也乖乖下了线。
沈寒星和苏澄影也退出了游戏，回到了那个安静的私聊对话框。
「你游戏玩得很好。」沈寒星由衷地赞叹。
「计算而已。」苏澄影回道，依旧是那种平淡的语气。
沈寒星看着这四个字，仿佛能看到屏幕那端，苏澄影微微抿着唇，一脸“这只是基本操作”的平静表情。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灯光在雨后的湿润空气里晕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晕。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光，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照亮了沈寒星带着笑意的脸。
虽然不能见面，但这一天，因为有了屏幕那端静默而坚定的陪伴，因为那场意外合拍的游戏，因为耳机里清晰的呼吸声，变得格外充实而温暖。
她想，或许这就是特殊时期里，属于她们的最好的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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