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尘苏醒时,距离他重伤陷入沉睡,已过去足足百年。
一睁眼,一抬头,就见到一张足以吓哭小孩的冰冷面庞。
秦雪尘处变不惊,从仍冒着氤氲水汽的水池中一跃而出,冲眼前人深深施礼:“师父。”
听到这声称呼,不知为何,身前的大冰块又冷了一截。
秦雪尘早已见怪不怪,自顾笑道:“弟子沉睡这些年,全赖师父照拂,弟子虽在沉眠,亦有知觉,实在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他面不红气不喘说着,令眼前仿佛千年不化的大冰块略有回暖。
冰块哼了一声:“知道就好,这次你的小命算是捡回来了,但未必每次都有这样的运道。”
秦雪尘心道:承您吉言,往后这种拼上性命的危险,不要再找到我头上才好。
口中同时郑重道:“谨遵师父教诲。”
眼前冰山男子,云孤仙君,正是秦雪尘的授业恩师,同时也是前风竹仙域,现云孤仙域第一宗门——清玄宗太上长老。
声名在外,赞誉与诋毁齐飞,敬仰与憎恨并存,是清玄宗内最受尊敬人物第一名,也是最想套麻袋打一顿人物第一名。
云孤背后,一个年轻女子悄悄冲秦雪尘竖起大拇指,阴晴不定的云孤仙君,只有这位师兄知道怎么讨巧少挨骂。
她竖起的拇指还没放下,云孤忽然一指女子,问秦雪尘道:“还记得她是谁吗?”
秦雪尘与女子面面相觑,不解云孤问话用意。
不过秦雪尘眨眼就恢复平常,从容道:“是冯霜师妹。师妹这百年里,修为进展好迅速,不久就该步入合道了吧。这百年间未能尽到师兄之责,来日师妹合道,我必以厚礼相贺。”
师妹冯霜,本为凡人贵女,却因某些缘由,抛家求仙,曾落入歹人之手,遭受百余年折磨,幸得秦雪尘师徒相救,最终拜入云孤门下。
云孤默然片刻,又道:“你可记得你师兄师姐?”
秦雪尘心中更是纳罕,道:“洛师兄、崔师姐与弟子相交两百年,弟子自然不会忘记。”
师兄洛清风,是师父六百多年前收下的首徒,以天资卓越、性情和善、谦恭有礼闻名,是众位长辈心目中完美的弟子标杆。
可惜,这样的好弟子,怎么就落入护短、偏狭、心理阴暗的云孤魔掌之中呢!
更可恨的是,这位在他们心中极其完美的徒弟,在可恶的云孤处,却屡屡受到不公正的评价,包括而不限于“傻瓜”、“不转弯的榆木疙瘩”、“吃里扒外白眼狼”……云云。
师姐崔明秀,与洛清风评价则截然相反。
据传崔明秀修行四五百年,才不过金丹修为。这种狗啃过的资质,当年究竟是怎么入云孤的眼,让他出面收其为弟子的?这一直是个不解之谜。
莫非真如传闻所说,当年云孤初见崔明秀之时,正在冲击无上大道,被天道的大门,夹了脑袋?
云孤听到秦雪尘的回答,面色又是一沉,半晌,才又吐出一个名字:“那么,姜桓呢?”
秦雪尘一怔,这个名字对他,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那还是相当陌生的。
他犹豫了一下,才回道:“师父指的,莫非是我们灵天之境三位大罗金仙之一的,姜桓道尊?”
听到这句话,云孤面色更是阴沉,终于丢下一句:“你虽苏醒,元神损耗却仍严重,需得数十年光阴才可痊愈,好好休养,休得再乱来。”
抛下这句话,他就转身走了。
秦雪尘很是摸不着头脑。
他并非迟钝愚鲁之人,不会因为什么事出乎常理无法解释,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抛下不理。
师父会在最后提起姜桓此人,恐怕意味着此人对自己的意义,不在师父与师兄妹们之下。
可是,他搜遍记忆,的的确确与姜桓没什么交集,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他暗暗记在心里,又问冯霜:“师妹可知,师父这些问话的用意。”
莫非他沉睡百年期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还是师父在某日修炼之时,当真被天道大门——夹了脑袋?
冯霜摇头,同样疑惑:“这百年间,不曾发生什么大事。”她忽地噗嗤一笑,“不过秦师兄,你这孩童模样,当真无比可爱。”
不知为何,秦雪尘醒来之时,身体变为了**岁孩童模样。
秦雪尘一脸镇定:“这是我天生体质所致,不足为奇,待我恢复少许修为,就可长回原本形貌。”他目光随着冯霜手指移动,“师妹!你待如何!”
秦雪尘身形闪动,躲过冯霜伸向自己脸颊的魔爪,向自己洞府跑去。
跑到中途,他回身喊道:“不敬兄长,岂有此理,等会儿我就告诉师兄,你等着听他念叨一个月吧!”
冯霜收回手,顺势托住下巴,陷入沉思:“我这秦师兄,身体变小,怎么人也变幼稚了,居然要去告状。嘿,洛师兄来念我,我才不怕,该是他怕我才是。”
秦雪尘回到自己的洞府。
修士洞府都有避尘符相护,不需人洒扫也能保持洁净,秦雪尘的洞府,与百年前毫无两样。
修仙之人感知灵敏异常,即使是最细小的微观生物,也逃不出他们的神识感应。
因此所有修士,若不想被灰尘垢物逼疯,学习避尘法术,保持周身洁净不染,是头一个要做的。
师父云孤在成仙后,并不如一般仙人那样建造或加入某个仙城,等待治下修士来拜见,而是对名下仙域不理不睬,照旧住在原先的洞府中。
修士洞府不尚奢华,往往十分简洁,秦雪尘也是懒散之人,比之搬进来时,不过多添了张琴桌而已。
他坐回榻上,试图运功,体内残存的稀薄灵气,甚至不如普通筑基弟子。
“若要重回筑基,需得安心修炼数月,至少身体可以恢复原貌。”
秦雪尘脱离孩提时期已有三百年,如今当真是浑身不自在,于是第一时间,闭目清修去了。
正如先前所言,秦雪尘对沉睡期间事,并非一无所知。
虽然感知到的,也非常稀少就是了。
他沉眠的地方,名为造化仙池。
池中若得仙人灌输仙元力,濒死之人进入其中,只要还有一口气,且未遭受不可逆转的魂飞魄散,都有机会痊愈。
半梦半醒之中,他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对答。
那似乎是两个峨冠博带的男子身影,其中一人,正是他师父云孤。
另一人不知是谁。
偶尔,还会有破碎的话语传入自己耳内。
“……只是痊愈并不困难……待他清醒……修为全失……需得早做打算……”
“……我有一法……可以一试……”
“……即使……你仍愿意……”
“……无妨……眼下重中之重……”
短短一番交谈之后,一人离去,另一人伫立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哼,铁石心肠。”
秦雪尘当时九分晕,一分醒,迷迷糊糊中,想法便比平时诚实。
能被师父骂铁石心肠,那个人,心得有多硬啊。
其后不知多久,秦雪尘一日比一日清醒,渐渐能感知到他人的探望。
直至某一日,师兄洛清风与师姐崔明秀撞个正着。
洛清风身着清玄宗弟子道袍,外貌俊雅温润,望之可亲。
这是位有着严格自我规训的人,即使屡屡被云孤训斥,也不改其原则。
秦雪尘自年少时起,就时时受他风度熏陶,自觉只是学了个面儿光,本性难移。
洛清风凝望池中片刻,自语道:“看这情形,恐怕不出三个月,师弟便可清醒。”
“但他修为全失,如今苏醒,是否仓促?”一个英气勃勃的女声响起。随之,虚空之中,凭空走出一道黑色人影。
修士着装,往往是宽袍大袖,但这忽然出现的黑衣女子,打扮却十分干练,宛如侠客。
女子来到洛清风身边,抱拳为礼。洛清风同样回礼,道:“崔师妹,许久不见。”
崔明秀道:“小妹有事在身,四处奔波,倒是久疏问候了。”
两人略一叙旧,目光便双双回到造化仙池,池中孤零零开着一朵莲花,花朵半开半闭,露出其中隐约人影。
他们都知晓,重伤的人被抛进造化仙池后,救活不了的,落进池底,肉消骨溶。救活得了的,就会从池中开出一朵莲花。
回想等待这朵莲花长出的日子,当真忐忑。
洛清风道:“让师弟提早苏醒,是师父与姜桓道尊一致的决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们二位,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崔明秀若有所思:“我在冥冥之中,总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在逼近。或许,他们两位就是为防止往后变故发生,师弟不能及时苏醒,后果难测。”
洛清风叹了一声:“师父纵然是仙人,可成仙时日太短,终究立根未稳。”
“师弟若无恙,当可自保无虞。他这遭散尽仙人修为,不知是否值得,我看那姜桓道尊,未见得接受他的心意呢。”
洛清风听崔明秀如此说,往日所见所闻齐齐涌入脑海,心中翻滚过诸多念头,终化作一声苦笑:“其中恩怨情仇,纷纷难断……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随意揣测师长心思。依我之心,不可将希望都寄托于他人,我也应当发奋才是。”
这二人对答一番,各自离去。其后不知多久,安静的池水,忽如被无形巨手搅拌,形成庞大漩涡,缓缓转动。
漩涡中心,便是那朵孤零零的莲花。
半开半阖的花瓣,犹如将醒之人的睫羽,一阵震颤,而后缓缓舒展,露出中心的一个毫无生人迹象、宛如精致人偶的小人。
呼吸之间,小人偶忽然就诞生了一丝生机,变得生动起来,一个微弱的意识,正渐渐复苏。
“我,怎会重伤至此?”
“姜桓道尊,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是隔壁泰炎仙域的仙人吗?”
“师姐说,散尽仙人修为,仙人……师父?!”
小人偶震惊地睁开眼睛,琐碎的线索迅速拼合成一个猜测:他的师父,云孤,究竟与那姜桓道尊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散去仙人修为!
师父与宗门,都还安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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