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仙师通知,得知镇子的妖祸已除,小镇上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除了那些遭遇祸害的人家,余人自然是欢欣鼓舞,感激不已。
逃去外地的人们陆续返家,小镇渐渐回复从前的生气。
步凌微再见到甲十一,已是他们分别两个月后的事情。
时近傍晚,一群约莫四五岁到九、十岁的孩童们聚在一起玩耍,有孩子惊叫道:“糟了,这么晚!”
“啊啊啊完了完了,回去要挨打了。”
“快走快走。”
小孩们闹哄哄的,都要往家赶。
甲十一心中遗憾,他倒是一直留意着时间,只是私心作祟,就想多玩会儿,没有提醒别人。
其中一个孩子磨磨蹭蹭,没有急着走。甲十一便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这个孩子,大名叫曹志轩,是众童子里年纪最大的,也是他最先认识甲十一,而后带其他小孩来玩的。
曹志轩道:“明天我们又要背书了,十一,你再帮帮我。”
甲十一从未上过学,只在玩伴上课,他无人陪着玩耍时,跟着那些孩子偷听过,他并不觉得弄虚作假有什么不对,一口答应下来:“好啊,你要背什么文章?”
曹志轩大喜,递过来一本蓝皮封面线脚粗糙的书:“背第三篇,《劝学篇》,书借你,明天早上还我。”对劝诫与学习油盐不进的少年期盼道,“明日我背书时,你还用你那法术,偷偷把文章传到我耳朵里。”
两个孩子约定一番,这才分别。
甲十一把那《劝学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默记下来,便无事可做,转了两圈,最后孤零零靠着一棵树坐下。
这树底下还有东西没拿走,甲十一捡起一看,原来是盒早已失宠的橡皮泥。他百无聊赖,拿橡皮泥捏着玩,捏出来的东西不说惟妙惟肖,只能说粗具形状。
四肢着地的可能是猪,可能是牛,绝无可能是马,两条腿站着的可能是猴子,可能是怪物,不大可能是人。
他捏着捏着,捏出了一个身体是深紫色,头圆圆胖胖像个发面馒头,镶着绿豆眼、大红唇的人形物体。
步凌微隐在一旁,心道:“我虽然穿着紫衣,这个东西绝不可能是我。”
话说回来,甲十一确实说话算话,说向南走,就是向南,否则以步凌微如今身体状况,根本找不着也追不上。
甲十一拿起紫衣小泥人端详半晌,神色凝重。步凌微暗道:“看不出,不过相处数日,他居然如此在意。可惜为人怯懦,一有性命之忧,立刻将人舍弃。”
就见甲十一将紫衣小人放到地上,一巴掌拍下去:“坏人,想杀我,拍扁你。”
小泥人顿时成了小扁人,绿豆眼和大红唇化作笑口常开的形状,更显滑稽。甲十一想了想,伸手又去捡,雨滴穿过树叶,砸在他手背上,又顺着手背滑落,将橡皮泥微微晕染。
“下雨了。”甲十一自言自语。
他没有去躲雨,水珠落在他的白衣上,溅落开来。他身周在寒气水雾氤氲中,仿佛笼上一层薄薄烟幕。
不知寒暑,不知饥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但是,孑然一身的他,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这世上?不会只是为了毫无意义地消磨岁月吧。
他想起白天,教书先生教训学生的话,往后该怎么做人,怎么做事。
“我以后,会做什么呢?”
他从有意识起就是现在的模样,辗转流浪七八年,一切人事物都在变化,只有他一丝也不曾变过。
这样的日子,又会持续到什么年月。
鸡鸣声叫破黎明,甲十一立时振作精神,向林外走去。
为了方便镇里小孩子找他玩,他本就呆在山脚下,没几步就能出了林子,看到入镇大门。
他忽然停下脚步。
一群穿着简单朴素、拿着锄头钉耙镰刀的人,气势汹汹走出入镇大门,有一个眼尖的,看到林子里有白色人影,立刻尖叫:“是不是那个人?”
所有视线刷刷向甲十一投来,慢慢又转变为愤怒、惊恐、不屑等各种色彩。
清晨凉气逼人的树林,脸色奇怪的孩童,闪闪发光的白衣,既诡异阴森,又有几分柔弱,让众人既害怕,又觉得未必没有胜算。
“一定是这个小妖怪,让我家阿轩高烧不退。”
有人带着哭腔叫嚷起来,众人随之附和。
“没错,看他就有古怪。”
“脸长成那样子,还穿着丧气的白衣,肯定有鬼。”
“一个小孩子,成夜在野外晃荡,身上一点尘土都没有,还发着光,多半是妖怪山精。”
甲十一下意识向后躲:“我不是妖怪。”
他这种退让胆怯的姿态,没有给他争取到同情,反而更激起众人的胆量和信心。
最先开口的人嚷道:“你不是妖怪,为什么我家孩子昨天跟你玩了一会,就发烧昏迷?是不是你夺了他的魂魄,快交出来!”
“打死他,让他现出原形。”
“不行,打死了他,万一我儿魂魄也不能归还怎么办?先把他抓回去。”
有人举着一个大盆,将其中散发难言味道的黑红液体兜头给甲十一浇了过去。他灵敏地躲开,沾了少许液体的衣角滴滴答答,滚落下黑红血液,最终光洁如新,没留下丝毫痕迹。
“我没有抓什么魂魄,也没有让人发烧,跟我没关系。”甲十一继续辩解,而那些镇民哪里肯听,一心一意要将他抓回去。
“你们做什么?”一声带着莫名威严的喝声响起,步凌微大步走出,高声喝止。
乡野之人,没见过几个神气人物。不意见到这么一个气度恢宏的男子,摸不准他的身份,一时被镇住。
“我们,这个,妖怪……”支支吾吾的声音道。
步凌微嗤笑:“没人告诉你,生病了就去找大夫,找一个孩子有什么用,他会治病?”
“王巫医说我孩子是撞了邪,才会昏迷,你是什么人,不会是妖怪的同伙吧?”
步凌微抬了抬手。
“轰!”一道晴天霹雳,将碗口粗的树木拦腰劈断。
他冷然道:“我正是他同伙,你们谁要来跟我比划一下?你,还是你?”
被他指到的人无不仓惶而退。劈断的大树摇摇晃晃,轰然倒地时,镇民已经一哄而散,只剩下一对年轻夫妇,惶恐不安站在原地。
步凌微道:“所以你们两个决定留下来与我动手?”
那对夫妇对望一眼,双双跪地,竟是磕起头来:“恳请大仙将我孩儿魂魄归还,我夫妇二人感激不尽,愿从此供两位长生牌位。”
“求求大仙,放过我儿一命。”
“求求大仙!”
两人不断哀求,行径虽然愚蠢,爱子之心拳拳。
甲十一道:“你们求我没有用,你们孩子生病,跟我没有关系。要是镇子上的大夫看不好他,就去外地找大夫看。”
他伸手入袖中,摸索出一块金子,扔了过去:“给你们。”
那夫妇二人看到金子,怔了一怔:“大仙真的不是妖怪?”
步凌微眉一扬:“再聒噪,送你一家下去团聚。”
那夫妇噤若寒蝉,拾起金子,匆匆离去。
甲十一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目光闪动,显然注意力其实不在那二人身上。他口中问道:“你好得真快,又追上来杀我吗?”
“我说了我不想杀你。”
“为什么忽然改变心意?我跟你并没有什么交情,还是说,像人家戏里爱唱的那样,你忽然发现我们另有什么渊源?”
“没有别的原因,我只是想明白了,杀不杀你,都不会改变我的命运。”步凌微凝望远方,“我命不久矣,想找一个旅伴,走完世间最后一段路程。”
甲十一将信不信,他见过的每一个将死之人,没有哪个真的具有置生死于度外的度量,他说的,会是真的吗?
但是甲十一还是答应同行的邀请,或许是从前,一个人走得太过迷茫,想要得到别人的意见,即使这个人不那么让人信任。
于是他们结伴而行,走过春夏秋冬,走过雨雪冰霜,在最冷的一天,到了一座冰雪雕成的城市。
步凌微忽然止步。
他说:“我的旅途到此为止,我要去最后一个地方,就此分别吧。”
甲十一望着他:“那你还会回来吗?”
步凌微取出一只翠绿玉镯:“我没有其它有价值的东西,除了它,它是这世上唯一一件与我有关联的事物。”
“那,我可以通过它,跟你联系吗?”
步凌微淡淡一笑,他不是一个懂得温情的人。
甲十一抬头已不见人,旋转一圈,仍是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在这个分别的地方等了许久,等到夜幕落下,等到天光亮起,等到皑皑白雪将世间覆盖。
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充斥着耳朵,有人提议道:“我们来打雪仗吧。”
“好啊好啊。”
“可是我们人是单数,怎么分啊。”
“对哦,要不我们轮流……哎你们看,那边还有一个人。”
众孩童向甲十一打招呼:“一起来玩吧。”
“好啊。”甲十一欣然答应。
“我们三个一边,你们三个另一边。”
“到这儿来,这边雪厚,看我捏个大的,打到他们颈子里。”
众孩童呼来喝去,十分热闹。甲十一最喜热闹,很快与其他人打成一团。
打完这场雪仗再接着等吧,他边捏雪球边想着。
白日时间何其短暂,很快众童各自散去,街道上人影寥寥。
甲十一仰身倒在厚厚的大雪中,望着黛黑的天空,只见阴云如盖,落雪如尘。
“好大的雪啊。”他感叹了一声。
不知不觉,自捡到那人之后,已经过去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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