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如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
她梳着双丫髻,一身精致的绿罗裙,颇有江南少女的乖巧可爱。即便她不是沈清淮的女儿,林主薄的外孙女,单看在她这容貌上,许多先生也不忍心对她说重话。
眼下没办法,大家只能在心里祝她好运,别让县太爷把怒气往她身上撒。
也有不同心思的,罗紫柔本来还担心有其他人回答出来,倒把自己比下去了,见是沈玉如,松了口气。
这是连老天都要帮她,沈玉如越是不会,便越衬托得她答得好。
外祖父担忧的目光,越过一整个班级,看向她,纪明珠开始疯狂替好友翻书,只是她连县令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答案又从何翻起?
沈玉如按住明珠的动作,又给了外祖父一个安心的眼神,学着萧景昭平日回答先生问题时那样,笔直站立,又把方才罗紫柔回答前半问时,她心中梳理出来的答案,逐一说出。
没错,这道题,她正好会。
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运气这么好,但凡换一道这么难的题,她都没指望,但这一题,恰好她爹和萧景昭在她面前讨论过。
起因是今年过年时,她听纪明珠说有一处林子梅花开得极好,便缠着萧景昭要去。
萧景昭同意了,却说要她先做半日功课,午后再带她去。
都要过年了,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做功课?但萧景昭在这上面说一不二,她不做功课,就不去梅林,为了赏梅,她只好逼着自己在书房坐下来,抓着毛笔,头痛得用笔杆子直戳脑袋。
她爹见他们今日还在书房,便进来询问,萧景昭就在这时,问了她爹这道题。
沈玉如当时就很开心,因为萧景昭和她爹讨论题目,就没法盯着她念书,她光明正大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荒废时光,还极为大胆地去瞧人家。
景昭哥哥长得真是俊俏……许是目光过于直白,认真与沈秀才交流的少年不得不分神,瞪了她一眼。
她终于不瞧了,却也绝静不下心自己读书的,一支笔在宣纸上涂鸦,一边听他们讨论。
一开始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他们实在讨论了许久,其间旁征博引,不知说了多少典故,讲完又从头到尾梳理几遍,精简归纳,得出考场上最适宜作答的答案。
当时沈玉如记得最清楚一句话是:“昭儿功课做得很扎实,这题连我都觉得艰深,许多地方考虑不周。”
萧景昭被爹爹夸奖了,她比自己被夸奖还高兴,因为,秀才娘子离自己又近了一步……
此时,沈玉如在课堂上,顶着全班和半个县学先生吃惊的目光,条理清晰地作答。
大家本来觉得,罗紫柔虽只答了前半问,但已经答得无可指摘,哪知沈玉如更是旁征博引,由古及今,那些典故如同信手拈来,简直可以直接到考场上写出一篇策论来。
连山长都自觉未必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到那么多。
这个年年考下等的小姑娘,何时变得这么厉害?难道之前一直在藏拙不成?
不至于啊,若是藏拙,也不必花那么一大笔买学钱,据他所知,林主薄家比不得纪县丞那样有姻亲是一方大贾的,甚至算得上清贫,那些钱拿得并不容易。
其实沈玉如要是光听了那一回,现在或许能说出几个她隐约记得的典故,但也绝对谈不上什么条理,恐怕就是站出来丢人现眼罢了。
可是,她这几日,天天在来回路上与萧景昭谈时务策论,听得多了,思路不知不觉条理清晰起来,见识也慢慢开阔,加上连日勤学苦读,大约是脑子转得多了,整个人都清明许多,不再如往日那般懵懂。
加上罗紫柔又在前面给了一个粗略的模板,她心里更有底气,自然答得更好。
等她答完,班里的学生几乎觉得,他们好像从没认识过这位沈同窗。
这还是他们印象里的“双姝”吗?
他们是眼盲心聋才会觉得沈玉如是草包美人吧,明明比罗紫柔还要胜上许多啊!
罗紫柔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是全班第二,沈玉如是倒数第二,对方居然答得比她好这么多,她竟然还自诩得意地主动去答……
沈玉如,她明明整天只知道些情情爱爱,家里有那么好的条件支持她读书却不知珍惜,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厉害?
要不是今天这题是县令临时出的,她一定会觉得,又是沈先生偷偷在帮他女儿。
陈县令神情变幻莫测,他不说话,其余人一时也不敢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对林主薄道:“你这外孙女,倒是教导得极好啊。”
“陈大人见笑,多亏这里的先生们教导有方。”林主薄半躬下身,恭恭敬敬道。
“不错,听闻她爹也是这里极好的一个先生,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陈县令说完,大步走了出去,“回去吧。”
县衙随行人员、先生们,都匆匆跟上去离开教室,方才还显得拥挤不堪的甲班,瞬间又空荡下来。
学生们有些莫名,在他们看来,今天沈玉如真是出了一个好大的风头,完全压过了罗紫柔,就连一开始想作答的萧景昭,今日也不及她夺目。
哪知陈县令对罗紫柔还说了“甚好”,轮到沈玉如,好像夸了,又好像没夸,总之听来有些奇怪。
不过此时已到下学时间,明日又是旬休,他们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都快速收拾好书箧,结伴回去,唯独今天路上的谈资已经有了。
只有纪明珠和陆轻尘、韩诩这几个,激动围着沈玉如:“阿妧,你竟有这个本事!”
“这么多东西,你是如何想出来的?还有你说的那些人物、地方,我听都没听过。”韩诩看她的目光,像在看一块刚出土的宝贝。
沈玉如小声道:“这题萧景昭在我家和我爹讨论过,我正好听了,你们没见他一开始就想作答吗?”
“原来如此。”陆轻尘不由艳羡,“有当先生的爹和天赋异禀的邻居,我们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韩诩却道:“也得沈姑娘自己努力学了,否则便是听了一遍,你能答得这么全?还是在县老爷面前。”
“也对,若是换了我,在县令和这么多先生面前作答,便是会的题也吓得脑中一片空白了。”
沈玉如发挥出色,自己心情也很不错,步履轻盈地去找萧景昭,一起乘马车回家。
她又恢复了往日赏花扑蝶时的快乐,恨不得连跑带跳的。
萧景昭见了她这模样,压下其余心思,浅笑道:“这般开心?”
“自然,我甚是开心。”
“比赏梅还要开心?”
“比起赏梅,其实我更爱赏荷。”
萧景昭低笑,又问:“那么,比赏荷还要开心?”
小姑娘转了半个圈,正对着他:“不错,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这么喜欢读书,原来被大家赞许的感觉如此之好,比我赏荷还要高兴一百倍,读书时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她真觉得前几天积累的疲倦困乏,好像一下子都不翼而飞了。
他们正说着,沈秀才也来了,许久不见女儿如此开怀,他一见,也忍不住露出笑意:“何事让阿妧如此高兴?”
沈秀才今天当值,负责看管地字班的自修秩序,没有与县令等人同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玉如正想吹嘘呢,她爹就问了,她立刻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阿妧这么说话时有她独特的语调,总是灵巧的,上扬的,像南方轻盈的燕子,令人听着就胸怀舒畅。可是这回,沈秀才听着听着,目光便多了几分沉重,一看萧景昭,少年懂他的心思,向他颔首。
沈清淮内心发沉,面上却不显,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阿妧果然答得极好,不枉你这些日子如此用功。”
沈玉如用力点头,还是她爹好,一夸就夸到了她心里去。
她也觉得多亏自己开始用功了,今天才没让外祖父跟着一起丢人。
……
林主薄回到家,敷衍了一天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阴沉下来:“林子毅在哪里!”
林子毅刚下值到家,正拿着糕点填肚子,闻声应道:“爹,你找我?”
林主薄气得顾不上文人风度,颤手指着他:“逆子,你给我跪下!”
“爹,你这是做什么?”林子毅站着没动,他家里从来不兴下跪之类的。
林主薄却抽下墙上的一根鞭子,清瘦的林主薄一辈子也没碰过这些,这鞭子还是林子毅的,却挥着手真要去揍他。
林子毅赶紧跪下,他倒不怕他爹打他,老爷子拿毛笔的手,能有多少力气,他是怕他爹给气坏了。
“你这混账,在县衙里瞒着我做了什么?”
林子毅立刻想到自己追查的案子,那证人已经答应他要来作证。但他不愿告诉他爹,以他爹的谨慎,非要他立即停手不可。
他便道:“我做了什么,还瞒得过爹吗?”
“啪”地一声,鞭子抽到了他身上,林子毅疼得龇牙咧嘴。
“若是你一个人的事,我懒得管你,你可知道,今日县令到县学去,拿阿妧做筏子?”林主薄气急了,又抽一鞭,“他要是做出更过分的事来,你可对得起你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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