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
还没等文武百官告退,皇帝倒如同脚下生风一般,快步冲出了勤政殿。
毕竟,方才大殿内那股子压抑的气氛,任谁坐在龙椅上,心里都难舒坦。
更别提身后的帘幕里,还端坐着一位圣母皇太后。
待彻彻底底走进了御花园,一丝勤政殿内的阴风邪气都摸不到皇帝的衣袍,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表情也舒缓许多。
他身边一直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的太监总管福公公,也跟着他送了一大口气。主仆两个的表情如出一辙,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阳光真好”的意思。
小福子的脸色透露着一股病态的白,小声地嘟囔着:“......陛下,您头一回上朝,这般已是好......好收场了。”
皇帝听罢,想叹气也叹不出来,只得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来的虚汗,道:“朕知道。”
主仆两个一同晃悠到照枫园,四下无外人,难得闲暇。
皇帝不喜欢身边伺候的人多,两个可以,四个足矣,要是七个八个的围过来,或是一条长长的纵队跟在身后,他就总觉得心里发慌。
如今照枫园内,明面上看起来只有他们主仆二人,实际暗地里,不知道藏下了多少护卫,檐上趴四个,树后躲七个,亭台楼阁的死角里又结结实实地塞了一车。
皇帝找了个石椅坐着歇脚,小福子便猫着腰站在他身后,一边为他捏肩一边说:“陛下也不用难过,您大病初愈,久未上朝,日后便好了。”
过了好久,皇帝才有些窝囊地嚅嚅:“朕登基三年了,今儿才头一次见文武百官,纵观古今,哪有这种先例?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陛下。”小福子眉头皱得好似一团麻,他的的确确是忧心主子的身心健康:“万事开头难。奴才相信您,绝不会给太/祖皇帝丢人。”
一提祖父,皇帝更愁了,心里话直接脱口而出:“太/祖皇帝当年打仗的时候,头顶也没有个太后随时训话吧。”
一提太后,小福子就跟灌了哑药一般,不敢吭气了。
也是皇帝倒霉,不知怎的,刚登基就得了怪病,有时候头晕的连床都下不了,每日除了喝药熏香,就是借着尚能睁眼的几个时辰,抓紧把没处理完的政务处理了,把没批的奏折批了,这几年,满皇宫大内,红墙绿瓦,都弥漫着一股熏人的药味儿,又苦又涩。
终于老天开眼,给了新君一个重振雄风的机会。可他才坐在龙椅上,没听几句臣子的上奏,刚要开口,就被帘幕后的太后轻描淡写地打断,又被两句话将嘴边的意见给噎了回去,压根没有他发挥的余地。
紧接着,下首的太尉就与太后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朝堂当自己家书房,当众唠了起来,简单处置了该处置的,料理了该料理的,还不忘多添几句暗地里阴阳怪气的话,用以挤兑新上朝的皇帝——要他别忘了太后的栽培,别忘了太尉的功劳。
是以,方才勤政殿里阴沉的好似地府,皇帝暗戳戳地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坐在龙椅上,而是跪在殿下,还得仰着首听“阎王爷”的训话。
而安静跪着的文武百官,到底有几人心里向着他,有几人向着太后和太尉,有几人在偷偷看笑话,他全然不知,也不敢细想,怕寒了心。
皇帝心塞地想,自己这个君主做的委实憋屈,想说的话说不了,想做的事没人支持,也就只有在风景秀丽的御花园内,能让他松快松快。
正歇着,突然听见一阵由远处飘来的笑声,如风扫檐下琉璃玉片般清脆悦耳,皇帝忍不住多听了一下,又看向小福子。
只听小福子低着头回道:“应当是后宫里的几位娘娘。”
皇帝想去看一眼的打算顿时烟消云散。
这些个他素未谋面的女子,通通都是太后当初选进来的,没人问过他的意见。生病的这三年里,从没见谁主动来探望过自己这个皇帝,他没兴趣,也不想见。
“皇后的病怎么样了?”
小福子想了一想,回:“前些日子,奴才还听皇后娘娘宫里的小银子姐姐说,不大好。”
皇帝又叹了一口气。
后宫里那么多人,他只见过皇后。
皇后才貌双全,出身书香门第,唯一的缺点就是身体不大好。皇帝第一次见他,只见他小脸儿苍白如纸,唇上一丝血色都无,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走两步就喘,看上去,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
先帝临终前,令他必须迎娶许家的人。此言一出,谁敢不从?可许太师家的孙女那时才九岁,皇帝实在开不了口,只能迎娶许家长子为后。
好在满朝堂连带着民间,没一个人有意见,这场看似团圆美满、鸾凤和鸣的婚事,唯独当事人两个有些不情不愿。
不过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意见,也成亲这么几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哪有皇帝带头闹离婚的。
不过这名义上的两口子也是,不知犯了哪路神仙,也不知触了多大的霉头,刚一成亲便双双病倒,一个比一个严重,成亲足足三年,宫殿还挨得那样近,却连面都没见过一回。
皇帝回忆到这里,万般苦楚无处诉,只得又叹了口气。
刚叹完,只听那阵笑声越来越近,好似就在附近,他更愁了,他早已做好了这辈子都不见这群庸脂俗粉的准备。
不是说秀女们不好,只是依着太后那个古朴且自信的审美,一定会为他挑选一些貌若太后本人的妃嫔。皇帝想着,若看见太后一般的女子们围着自己打转,还真不如原地超生。
见主子发愁,小福子心情更好不到哪里去了,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挤出来一个好主意,赶忙献上:“陛下,咱们绕过几位娘娘,去荷花池瞧一瞧吧?”
一听绕过娘娘,皇帝也不管秋季里一池荷花是否早已枯败了,站起来就走。
结果,不晓得是不是坐久了,猛地一站,眼前竟天旋地转,还有些发黑。
小福子赶紧掺他一把。
皇帝捂着眼睛,头颅中好似塞进了个炮仗,炸得满天星,脑海中疼得天翻地覆,痛得他话都说不出来。
小福子连声唤道:“陛下!陛下!”
声音忽远忽近,脑中撕裂般的疼痛褫夺了他所有感官,皇帝眼前什么也瞧不见,差点栽倒过去。
一双谁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手稳稳接住了他。
“谢微!”
这声音如一道惊雷,冲进皇帝耳中,恰似阴雨天里突然射进来的一股阳光,顿时驱散阴霾。
那股夺命般的疼痛突然一哄而散,皇帝恍惚中睁开眼,他方才下意识就拉住了来人的手,顺着手往上看去,只瞧见了对方半张脸。
皇家禁卫军,一直以来都戴面具示人。
戴着面具,便是皇帝的忠仆,只要戴着面具一天,就为君生、为君死一天。
小福子惊呼出声,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张大人......”
皇帝定定地瞧着面前侍卫的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宛若小扇子,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满是捉摸不透的情绪。
他从前就看不穿,此时也看不穿。
皇帝半晌不说话,等侍卫万般不敬的手默默从他腰上移开,他才淡然松开手,漫不经心地挪了挪步子,开口问来者:“张宜,你方才喊朕什么?”
张侍卫倒抽一口凉气,似乎被问了才发觉自己不大妥当:“微臣僭越,罪该万死。”
只有这一句?
谢微有些失望地扫了眼地上跪着的人,你就没别的要跟我说?
难道方才从他眸子里捕捉到的一抹担忧,是错觉?
小福子看样子可比张宜张大人惶恐多了,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抖得像个拔毛鹌鹑,好像方才僭越的人是他一样。
谢微一挥袖子,他本来就不喜欢别人跪着跟他说话,况且跪着的人是他张侍卫长:“行了。”
皇帝迈着大步子疾行一阵子,直到腿有些酸疼才止住,站在原地急促呼吸了一会儿,才等来身后爬也似的奔命福公公。
福公公喘着粗气,悄悄扫了一眼陛下。
陛下的耳朵不知为何红透了。
但经验告诉他,这时候绝对不能问陛下任何事情,更不能提醒他,只得把嘴紧紧闭住。
谢微的声音略带着兴奋,嘴角的一抹笑意怎么也压不住,他看起来似乎要说些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小福子,却又一个字都没讲出口。
待小福子喘匀了气,谢微才不紧不慢地低声问:“你确定,那夜瞧见,是张宜爬上龙床,偷偷亲朕,对吗?”
小福子愣了一下,没揣摩出来主子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道:“千真万确,陛下要追责吗......”
“这点小事,犯不着。”
小福子缩着肩膀,心里偷偷地念叨:大不敬之罪,能叫小事?
可看到陛下表情似乎并不那么动怒,似乎还有一点点开心,喜上眉梢抿着唇,努力不笑出来,憋得似乎有些勉强。
他不敢猜,主子都这样想了,那就随他去。
两人扭脸碰见个行步匆匆的太医,一问,原来是去皇后宫里例行把脉,谢微一听,甚至乐呵呵地拍了拍太医的肩膀,还嘱咐了句:“去吧,好好看。”
太医诚惶诚恐地退下,小福子理了理拂尘,发觉皇帝心情甚佳,也跟着乐了一下。
主仆二人慢悠悠晃到荷花池边,皇帝手摸着石栏冰凉的砖,望着一池残花败草,竟也能夸上两句:“好,真好。”
小福子也跟着附和:“陛下开心,奴才心里也开心。”
谢微转过身,看他眼尾笑出了纹,不免乐道:“你都不知道朕在开心什么,也跟朕一样开心?”
小福子赶紧一躬身:“陛下开心,奴才就开心。”
谢微拍拍他的肩膀,心想,若是张宜也这么想就好了。张侍卫长只知道板着个脸,除了危急关头闪身出来营救以外,平时绝不会主动对他说半句话。
皇帝真心好奇,如果哪天把这个闷葫芦灌醉,他会不会说点儿不一样的东西出来。
谢微这样想着,目光逐渐被池中一个显眼的物件吸引,分明早就过了荷花盛开的时节,池中怎么还有一团粉红色的东西?
他仔细地瞧,半晌后,只觉心惊。
那哪里是荷花,分明是一具穿着粉红衣裳的浮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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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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