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神色温和,元宁不动声色地细瞧一瞧,也未察觉异状。
话确实是问得奇怪。
元宁压下三分不明所以,乖乖道:“是。茶房现成的红豆,奴婢制了一碗出来。”
君上垂下眼,用青瓷勺缓缓搅动一二,星零桂花碎末便裹入细密顺滑的红豆沙中,泛出清甜的味道。
暖阁中静一下,甘荣突兀道:“回陛下,红豆是奴婢煮的。奴婢方才去看水,见茶房中还有六德,在帮元宁打下手。”
君上略略一疑,甘荣却不再回答,只与柏安使个眼色,深深皱起眉。
柏安见状,不由暗自咬牙。
他于袖中攥一攥手,终究躬身上前一步,认下:“陛下,六德是新进上阳殿的人,如今跟着奴婢在廊下伺候。”
君上就停了手,复舀出一勺吃了,微微笑道:“你调教的人很得用。”
柏安的掌心霎时沁出汗来。
元宁暗暗觉出不好,这个语气,不像是要抬举六德的意思。
可君上再无动作,只慢条斯理地吃起红豆羹来,一勺一勺甚为顺畅,转眼间便吃下小半盏去。
元宁看不懂了。
柏安的面色却一寸寸白下来,呼吸声都不甚平稳,现出些许急促。
他心惊肉跳,不敢抬眼,更不敢看元宁,屏气凝神地低下头,却听君上吩咐:“把你徒弟带进来看看。”
柏安无法,只得应声。
君上这才放下红豆羹,执起案上微凉的茶水,仰头饮下一盏,又递出去:“倒茶。”
元宁瞧得糊涂,正要询问,就见柏安领着六德进来了。
六德诚惶诚恐,又兼一腔惊喜,虽只停在暖阁外,也忙忙叩头:“奴婢恭请圣安,陛下万岁吉祥、顺遂安康。”
“嗯。”
君上的声音遥遥浮在他的头顶,隔着一道精巧的垂花珠帘,语声含笑,清越平和,如同泉水流响,环鸣铿锵,使他越发安心。
御前近侍的身份,就这般轻易地落在他头上。
只需七八块冰糖。
可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元宁正是与他腾地方的人。
六德暗暗自得于方才茶房中的小动作,欢喜地抬起眼,只见柏安躬身跪于案前,而元宁却安然无恙地立在君上身边服侍。
那盏桂花红豆羹也好端端地放在案上,甚至用过了。
他一时愣住。
而他心头的隐忧尚未全然清晰明朗,就立时化作满腹的惊骇与惶恐。
因为他瞧见君上对元宁招招手,盛出一勺红豆羹来,亲手执起青瓷勺,喂了元宁一口。
笑吟吟的。
元宁是习以为常,虽疑惑不解,还是低头凑过去,吃下满勺。
登时齁得差点吐出来。
君上弯起眉眼:“你敢。”
元宁不敢,只捂住嘴,被君上亲手一勺甜至五脏六腑,眼泪都险些涌出来。
这简直是一碗醇厚的糖浆,元宁素来爱吃甜口,都有些受不住。
也不知道君上方才如何吃下去的。
元宁念及此处,心头方一惊,陈年记忆中的风刀霜剑一并涌现,忙忙要跪下去,却被君上一把捞起来。
君上一手牢牢托住他的手臂,松散的眉宇间终于现出些正色:“你一向不擅防人,朕知道的。”
正是元宁从前防不住人,才养成了什么吃食都提前试一口的习惯。
这无疑是最不会出错的法子。
只是对元宁而言,十分危险。
元宁并非顶顶聪明的人。
他能万事周到,不过因他有个实心的性子,并舍得用在裴珩身上罢了。
裴珩就势将他拉近些,把微微甘苦的茶水递至他唇边,看他咕咚咕咚饮下一半去,才心满意足。
再放下茶盏,就吩咐道:“上一碟如意芸豆卷儿,青梅酥,玫瑰栗蓉糕,再来一碗果子干。”
又瞧元宁,笑道:“只当给朕解解腻吧,看你端来的好东西。”
除却果子干是用山楂、杏干、柿饼与葡萄干等物煮成的酸溜溜一碗,能压下甜腻,其余都是元宁爱吃的东西。
他平素在御前常跟着吃,故而甘荣等人都清楚。
甘荣不敢怠慢,知道这是君上难得的一个月没赏过元宁一件东西,要开始给补上了,忙忙地去安排。
路过柏安,又颇为无奈,再暗中使个眼色。
柏安的指尖嵌入掌心中,早已掐出道道红印子,生疼生疼的。
见甘荣起身一走,此时正得个空,他也咬下唇,硬着头皮出声:“奴婢有罪,请陛下责罚。”
裴珩不看他,也不看元宁,只闲闲地把玩手中的墨玉雕盘龙镇尺,接口道:“怎么罚呢?”
柏安垂手躬身,跪得恭恭敬敬,听着这轻巧的语调,忖度道:“杖三十。”
裴珩拿镇纸一搭一搭地敲在掌心:“翻倍。”
柏安额上霎时沁出冷汗。
他敛声屏气,低低应一声。
裴珩这才淡淡地抬起眼瞧他:“你因何受杖?”
柏安如今已有头有脸,常日也甚少被君上如此训责,他一向爱脸面,就低下声音:“是奴婢识人不明,管教不严。”
裴珩只笑一声。
柏安心尖顿生畏惧,仔细认道:“奴婢侍奉不周,没有照管好茶房。”
是他有意挑唆六德去茶房。
元宁若是走了,也好实实在在空出个缺,再提个亲近之人。
裴珩语调散漫:“柏总管统领宫侍,人事拔擢才是职责所在,何时管至饮食上?”
柏安后颈的衣领都濡湿了,终于醒悟过来。
他咬一下唇,到底心一横,伏地道:“奴婢知罪,奴婢不应插手元常侍的差事。是奴婢不知轻重,冒犯元常侍,合该领受责罚。奴婢铭记于心。”
君上发落人,从没有元宁说话的份。
元宁只敢乖乖站着。
他与柏安往日无怨,但也不想做滥好人。
柏安不比小内侍,他主管宫中人事,算来是比元宁更体面的内廷总管。
不过打两下板子,并没有实际惩处,底下人是不敢着实对他动手的。虽然六十个数,若只做做样子,大抵也就疼个十天半月。
裴珩随意笑道:“起身吧。”
柏安忙叩首,正悄悄松一口气,要退出领罚,却见裴珩拦下。
裴珩淡淡道:“天色晚,倒显得上阳殿明火执仗的。待明日一早,再唤人来唱刑吧。”
柏安一时愣住。
御前诸人中,柏安最是脸皮薄,性子又素来要强,轻易不肯于人前失脸面。
白日里人多眼杂,再高声喝唱,这厢他尚在打板子,那厢缘由并数目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明面上自然无人敢嚼舌根,可背地的闲话,谁不想听一耳朵。
柏安面上滚烫,立时想求饶,却正对上陛下颇具警示的眼神。
柏安瞬间回过神,忍不住看一看元宁。
君上这是有意在给元宁立威。
元宁一月不来御前,可份量只增不减,依旧独得上阳殿头一等的宠信。
他这遭暗地弄鬼,却是自栽跟头,被拿来给众人作筏子。
至于暖阁都进不来的六德,早已面如土色,抖如筛糠,裴珩挥一挥手,就有人堵上嘴拖下去了。
敢在御用的饮食中动心思,自然是留不得。
柏安原本也没多器重他。
柏安自顾不暇,前后思量一番,只得忍下:“奴婢谨记教训。”
“下不为例。”裴珩随口敲打,也算饶过了。
他垂眼翻一下奏疏,又撂开,只点点御案,再去瞧元宁,就挑起眉梢:“茶点也没有,晚膳也没有,你哄朕的话呢?”
甘荣手捧点心,这才敢走入暖阁。元宁忙忙跑出门催。
雨势泼辣,绵延不绝,元宁前前后后地忙活,终于将一桌晚膳摆齐。
瞧着样样皆合陛下的口味。
元宁侍立在侧布菜,终于放下心来。
他果然是没失宠的。
君上将一品糯米八宝鸭子都赏给他,元宁心下甚至雀跃得很。
今夜君上如此为他撑腰做主,他又得里子又得面子,还是御前那个风光无两的元常侍。
那月前之事……当真过去了吧?
当时也是他一念冲动,如今想来虽不后悔,却也希望没发生过。
毕竟青石砖上跪个大半宿还是很疼。
如今君上这个样子,大抵已然当没发生过了吧。
元宁殷殷期待,待至入夜时,却是全然落了空。
他捧着上用的杭绸寝衣,正要跟着去侍奉沐浴,忽见君上转过身:“我记得今日不是你和甘荣值夜么?”
柏安自方才起,便一声不响地站得远远的,不敢上前触霉头。此时忽闻裴珩传唤,硬是怔一下都没敢动:“……是,正是奴婢。”
裴珩抬眼笑笑:“那怎么不动?不是还没挨板子么?”
柏安面色发红,不由稍稍抿唇,倒是先去看元宁。
月前那次,就发生在元宁上夜时。
看来是君上还记着,这是不肯让他上夜的意思。
元宁心下一急,忙上前道:“陛下……”
“你不是身子刚好,还不累吗?”裴珩淡淡一笑,解下腰间的玉佩,随手掷在红木衣案上。
君上甚少把话讲得这般清楚,柏安只得上前去归置。
元宁退后一步,再望向君上的笑意,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他的得心应手于此时便会失灵,他看不明白陛下此时的笑,究竟是在关心他,还是在疏远他了。
果然,君恩如水,上意难测。
小元公公又发愁了,他这到底算不算复宠了呢?
君上: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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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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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桂花红豆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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