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稠得化不开,像一滩凝固的墨,将天地间最后一点声息都吞噬殆尽。兰烬倚在冰凉的紫檀木窗棂上,月白的寝衣在昏暗中仿佛自行散发着微光,勾勒出他清瘦得近乎透明的轮廓。他像一尊被遗落在人间烟火里的玉像,眉眼间沉淀着与这凡俗宫阙格格不入的寂寥与疏离。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冲击着他意识的堤岸,但精神的亢奋与痛楚却让他异常清醒。苏芷柔那混合着前世怨毒与今生算计的眼神,帝王君妄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掌控,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一些带着尖锐讽刺的对比,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那个会在雨中为他笨拙撑起一片破旧衣襟的少年**,自己淋得湿透,却会因为护住了他衣角的一点干爽而笑得心满意足,眼神干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这个能用天下至宝堆砌一座黄金囚笼的帝王**,赐下温暖时却带着彻骨的寒意,连那模仿来的关切都像精密复刻的赝品,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强调着施舍与占有的权力逻辑。
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在他唇角绽开,旋即消散。若这真是同一灵魂的两种形态,那么从少年到帝王,这条路上铺就的,究竟是怎样的牺牲与扭曲?他几乎要……为那个最终被“权力”这柄刻刀雕琢得面目全非的灵魂,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
但这悲哀很快被更宏大的体悟所覆盖。
苏芷柔的出现,像一面残酷的镜子,不仅映照出他个人命运的悬于一线,更清晰地反射出围绕着他与帝王这畸形关系所构建的、庞大而沉默的世俗洪流。他仿佛能“听”到,那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衣冠禽兽们心中无声的盘算与揣度;能“看”到,那市井巷陌之间,无数张嘴里如何将“兰公子”的故事咀嚼成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
这早已超越了个人情爱的范畴。
这是一整个帝国权力架构,在面对一个“异数”时,展现出的巨大同化力与排异反应。是**绵延千年的礼法与世俗观念,对一切“不合常规”之事的集体无意识绞杀。
而帝王君妄……兰烬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那个同样被禁锢在龙椅上的身影上。他,这个世间权力的巅峰,难道就真的自由了吗?他用尽手段禁锢自己,试图抓住一抹虚幻的温暖或记忆,这行为本身,何尝不是他被自身身份和权力逻辑所禁锢、所异化的最鲜明证据?他沉溺于这“侵肌蚀骨”的权力空气中太久,早已忘记了,有些东西,是权力永远无法真正触及和占有的。
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的、更为辽阔的悲悯,如同月华般,静静流淌过兰烬的心间。他意识到,他与君妄,从某种意义上,都是这病态时代的囚徒。一个被囚于金笼,一个被囚于皇座。
就在这万念俱寂,灵台却空前澄明的刹那。
一种奇异的抽离感攫住了他。仿佛他的灵魂正缓缓上升,悬浮于这九重宫阙之上,冷眼俯瞰着这苍茫大地。他看到巍峨的皇城如同巨大的棋盘,看到奔流的江河如同交织的血脉,看到万千生民如同蝼蚁般在既定的轨道上奔波劳碌。他看到权力的丝线如何从皇宫深处蔓延出去,缠绕着每一个官员,渗透进每一户人家,规范着每一次呼吸。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饱含着无尽沧桑与洞彻的明悟,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化作一句嘶哑而平静的低语,在他心中轰然鸣响——
“这世间之病,不在饥荒,不在兵燹,而在‘权力’二字,早已侵肌蚀骨,成了人人呼吸之空气,视之为理所当然"
这句话,没有来源。
它并非来自先贤古籍,并非来自异世回响。
它,源自他自身。
源自他这具从云端坠落、尝尽世间冷暖、看透权力虚妄的灵魂,对这沉疴宿疾的时代,所下的最终诊断。
他是观察者,是亲历者,如今,更是这“病”的命名者。
兰烬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曾沾染过泥土,握过那个少年递来的、带着体温的馍馍,如今,却只余下宫廷熏香的清冷气息。
他走到书案前。价值连城的端砚与徽墨,在他眼中与山间顽石、灶底炭灰并无不同。他平静地注水,缓缓研墨,动作优雅而自然,带着一种超脱物外的韵律。
他铺开素白的宣纸,提起狼毫。笔尖饱蘸浓墨,如同饱含了他坠落人间所品尝的全部悲欢、全部荒谬与全部清醒。
然后,他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那跨越了千年时空,道尽权力本质的箴言,第一次,以具象的文字,显现在这人世间。
墨迹未干,在烛火下闪烁着幽深的光泽。
他写下的,不仅仅是一句话。
是一个坠落的“神明”,对人世间,最后的、也是最深沉的悲悯与救赎的尝试。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兰烬。
他是诊断,也是可能存在的……药引。
天,快要亮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