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独眠

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他开始出现一些短暂的幻觉。

有时仿佛闻到母亲小厨房里刚刚出炉的、带着甜香的桂花糕的热气;有时又仿佛听到冰块坠入酸梅汤里那清脆的“叮咚”声,甚至能想象出那琥珀色的液体在白玉碗中荡漾的诱人光泽……

这些往昔寻常无比的细节,此刻回想起来,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遥不可及的美好。

而现实中,只有牢房里挥之不去的霉臭和血腥味,只有身下潮湿冰冷的草垫,只有喉咙里如同含着沙砾般的刺痛。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甚至已经渗出细微血丝的嘴唇,试图汲取一丝湿润,但舌头同样干燥粗糙,摩擦只会带来更多的刺痛和更强烈的渴求。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牢房角落里那片始终湿润深色的地面,那里或许渗透着某种不明来源的、甚至可能混合着污物的水汽。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想爬过去,舔舐那片湿冷的地面。

但残存的、属于“秦彬”而非“罪奴”的理智和尊严,死死地压住了这股冲动。他猛地闭上眼,将脸埋入臂弯,身体因这种内在的激烈对抗而微微颤抖。

饥饿感也在持续升级。从最初的抽搐,变成一种持续的、令人心慌意弱的空虚感,仿佛整个腹腔都被掏空了,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胃酸似乎在缺乏食物的情况下开始腐蚀胃壁,带来一阵阵酸涩的灼痛。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肠胃因空乏而发出的、细微的咕噜声,在这死寂的牢房里显得异常清晰。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喉咙的干痛,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背部的伤口和空乏虚弱的身体。

寒冷、伤痛、饥饿、干渴……这些痛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在其中,一点点地消磨他的体力,也一点点地侵蚀他的意志。

他变得比之前更加虚弱,意识也时常涣散。有时会莫名想起少年时读过的《礼记》,“啜菽饮水尽其欢”,当时只觉得是描述孝子清贫,如今方知,能有一豆一水,已是何等极乐。

有时又会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套精致的紫砂茶具,父亲是如何耐心地教他如何温壶、沏茶、品茗……茶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而现实是喉咙里如同火烧。

这种缓慢的、持续性的消耗,比起激烈的酷刑,另有一种绝望的意味。

它让你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和意志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可挽回地一点点流逝。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一天?两天?他已经无法判断。

嘴唇因为极度干燥而裂开更多的血口,每一次微小的张合都带来撕裂般的疼。胃部的绞痛似乎变得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全身的、深入骨髓的虚弱感,连抬起手指都觉得费力。

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无声无息地渴死或饿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时,牢门外终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那规律而沉重的狱卒的脚步声,而是更轻微、更琐碎一些的。

一个小太监提着一个粗糙的木桶,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

他并没有打开牢门,只是通过栅栏下方一个狭窄的、只能容碗通过的缺口,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故意地,先推进来半碗浑浊不堪、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然后又递进来一个小小瓦罐,里面是少许清水。

食物的气味——即使是馊了的——和水的出现,瞬间刺激了秦彬几乎麻木的感官。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呜咽,那是极度干渴下本能的声音。

那小太监看到了他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与他年龄不符的讥诮表情,故意用手在瓦罐口晃了晃,才慢吞吞地推进来。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提起木桶,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

秦彬几乎是匍匐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挪到栅栏边。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瓦罐。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极其珍惜地抿了一小口水。

冰冷、带着浓重土腥和异味的水流过如同着火般的喉咙,那感觉并非舒爽,反而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和收缩,但他依旧如同品尝甘霖般,极其缓慢地让那点水滋润着口腔和喉管。

喝了几小口后,他才开始对付那半碗冰冷的、散发着酸馊气的粥。

他用手指——因为没有任何餐具——一点点地刮起那粘稠冰冷的糊状物,送入口中。味道令人作呕,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胃部因为突然接收到食物(即使是这样的食物)而一阵痉挛。

他吃得很慢,很艰难,每一口都混合着屈辱和求生的本能。

他知道,这并非结束。这只是维持他不死的手段,是为了下一次更残酷的“勘问”积蓄一点点可怜的体力。这点食物和水,不过是让他从死亡的边缘暂时退回几步,却永远无法触及“活着”的真正边缘。

那半碗馊粥和少许冷水提供的能量微不足道,如同投入冰湖的一粒小石子,仅仅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被无边的寒冷和虚弱吞噬。

夜——如果这地底深处永恒的昏暗也能被称为“夜”的话——更深了。

甬道墙壁上火把的光晕似乎也变得愈发黯淡摇曳,将栅栏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寒冷变本加厉。地底的阴湿之气仿佛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地钻透那件始终未能干透、冰冷粘腻地贴在身上的单薄赭衣,直接沁入皮肉,钻进骨髓。

背部的鞭伤在低温下,疼痛变得迟钝,却转化成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被无数细冰针持续扎刺的酸麻和僵硬。

被水刑侵害过的肺部更是脆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冷痛,引得他忍不住想要咳嗽,又怕牵动背上伤口,只能极力压抑,发出闷闷的、痛苦的轻哼。

他蜷缩在角落里那堆潮湿霉烂的稻草上,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双臂紧紧环抱住身体,试图保存一点点可怜的体温。但这点努力完全是徒劳。

寒冷如同无形的巨兽,将他彻底包裹,贪婪地吸取着他体内最后一丝热气。

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低温下紧绷、颤抖,这种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寒战消耗着他本就濒临枯竭的体力。

意识在寒冷的折磨下变得飘忽不定。往事如同被惊动的幽灵,纷纷从记忆的深渊里浮起,乘虚而入。

他仿佛又回到了秦府那间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的书房。红泥小炉上坐着咕嘟冒泡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窗棂上精致的雕花。

父亲秦岳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家常的深色儒袍,坐在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后,手持书卷,偶尔抬眼看他,目光温和而带着期许。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还有母亲亲手做的梅花糕那清甜的香气……那是何等的安宁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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