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有选择吗?
拒绝?以什么理由?违抗圣意?更是死路一条。
喝下去?或许是立刻肠穿肚烂。
小柱子见他迟迟不张口,只是死死盯着药碗,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警惕,不由有些无措:“公子……快喝吧,喝了病才能好……”
秦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入肺中,带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浑身颤抖,眼角泌出生理性的泪水。
别无选择。
从来,他都别无选择。
他再次睁开眼,眸中所有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撑起一点身子。
然后,他伸出手。那只手瘦削见骨,颤抖得厉害,却异常坚定地,接过了那只粗瓷药碗。
碗壁滚烫。浓重的苦味扑鼻而来。
他看了一眼碗中墨汁般的液体,又看了一眼旁边紧张盯着他的小柱子。
下一刻,他仰起头,如同进行某种决绝的仪式般,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药汁极苦,极涩,划过灼痛的喉咙,落入如同火烧般的胃中。
他将空碗递还给目瞪口呆的小柱子,身体脱力般重新摔回枕上,紧闭双眼,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审判。
是生?是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体内除了那药汁的苦涩和原有的病痛,似乎并无其他突如其来的剧痛。
或许……真的是药?
然而,那悬于头顶的、名为猜疑的利剑,却并未因此消失。它只是暂时隐匿,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
在这深宫之中,每一口呼吸,每一次吞咽,都可能是一场生死考验。
太医署精心煎送的汤药,如同精准的春雨,一滴一滴,缓慢却坚定地渗入秦彬几近枯竭的躯体。
那场焚心蚀骨的高热终于彻底退去,留下的是一个被彻底淘空、脆弱得如同初春薄冰的躯壳。
咳嗽转为深夜里偶尔几声压抑的闷响,背部的鞭伤结起深紫色的硬痂,触碰时依旧会引发一阵尖锐的刺痛。
但更折磨人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浸入骨髓的虚冷与疲惫,仿佛生命的火种只余微弱的火星,在无边的寒夜中艰难闪烁。
他已能勉强起身,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腿脚,完成小栗子每日指派的、那些轻省却依旧磨人的杂役。
动作迟缓得如同耄耋老人,每一个弯腰、每一次抬手,都需耗费莫大的气力,中途不得不停下,靠着冰冷的墙壁或树干,无声地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
他的眼神空茫,映不出周遭任何景致,仿佛灵魂已飘离这具备受摧残的皮囊,只在远方冷漠地俯瞰。
小栗子自那日惊见天颜后,态度变得微妙而复杂。
往日的刁钻刻薄收敛了许多,不再轻易靠近那间散发着病气和药味的厢房,指派活计时也常常隔着院子喊话,语气里少了些嚣张,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忌惮、疏离,以及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因窥见某种不可测深渊而产生的恐惧。
宫闱之地,从无真正的秘密。陛下于暮色苍茫中亲临乾西五所那处鄙陋院落、垂询一罪奴病情之事,虽未明发谕旨,却依旧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那波澜不惊、却暗流汹涌的贵戚命妇圈层中,激起了层层隐秘而剧烈的涟漪。
翌日,恰逢月中望日,依宫中旧例,京中有诰命在身的贵妇需入宫向中宫皇后及几位圣眷正隆的贵妃请安。
翊坤宫东暖阁内,温暖如春。紫铜鎏金仙鹤衔芝的巨大熏笼里,上好的银炭无声燃烧,吐出融融暖意,与窗外凛冽的寒冬彻底隔绝。
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百合香,与妃嫔命妇们身上传来的、各式名贵的脂粉香、衣料香柔和地交融在一起,织成一张富贵温柔、却又无形窒闷的网。
皇后娘娘端坐于上首铺着明黄锦褥的紫檀鸾凤宝座上,身着正红蹙金绣百鸟朝凤吉服,头戴珠翠九龙四凤冠,仪态万方,雍容华贵,接受着下方依序上前叩拜请安的命妇们。
环佩叮当,衣香鬓影,笑语晏晏,一派盛世升平、母仪天下的景象。
苏婉卿身着符合其夫君品级的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纹命妇朝服,坐在后排靠窗的位子上。
她低垂着眉眼,姿态恭谨柔顺,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于膝上织金锦缎的裙面,指甲上用凤仙花汁染就的淡淡蔻丹,在袖口的微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然而,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她那精心描画过的远山黛眉间,似锁着一缕难以化开的轻愁,宛如白玉微瑕。交叠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透露出这完美仪态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与不宁。
周遭几位相熟的贵妇正低声交谈,刻意压低的、如同莺啼燕语般的说笑声中,不时飘来一些零碎的、却足以刺人心魄的词句。
“……听说了么?昨儿个黄昏,万岁爷竟去了……乾西五所那边……”
“嘘——慎言!这等事也是能浑说的?怕不是以讹传讹……”
“千真万确!王公公家的干儿子亲眼瞧见的銮仪……虽未大张旗鼓,但那阵仗……”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位……可是钦定的罪奴……”
“天心难测啊……许是忽然念起旧日秦家……”
“旧日情分?呵,通敌叛国,十恶不赦!依我看,怕是别有用意,或是……嫌他死得不够快?”
那些压低的、暧昧的、带着猎奇探究与一丝隐秘恶意的议论,像无数细密冰冷的牛毛细针,无声无息地扎入苏婉卿的耳中,直刺心底最不敢触碰的角落。她知道她们在窃窃私语什么。
那个名字,那个曾与她青梅竹马、名字一度被母亲含笑提及、如今却成为禁忌、带来无尽恐慌的名字,连同昨日那桩匪夷所思的“圣驾亲临”,已然成了这深宫贵妇们奢华无聊生涯中,最新鲜、最刺激的谈资。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粘湿的手死死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富丽堂皇的暖阁景象微微模糊、晃动,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眼前浮现的是许多年前,京华灯市如昼的上元夜。
那个身着月白杭绸直裰、外罩宝蓝缕金云纹披风、手持一柄玉骨描金扇、眉目疏朗、言笑清湛的少年郎,正微微俯身,将一盏精巧的莲花灯递到她手中,灯上映出他温润含笑的眼眸,和着她那时如擂鼓般的心跳……
曾是母亲口中赞不绝口的佳婿人选,也曾是她深闺梦里一抹羞涩而明亮的期待。
而如今…… 血色诏书,抄家灭门,铁链加身,赭衣罪奴……还有昨日那石破天惊、却又吉凶难料的“探病”……
他怎么样了?病得究竟有多重?那般清贵骄傲、诗书浸润出来的人,如何受得住诏狱的非人折磨、又如何熬得过这宫苑的酷寒萧索?
陛下此举,究竟是突如其来的、深不可测的“仁慈”,还是……另一种更为残酷、更为折磨人的手段?
汹涌的担忧、蚀骨的恐惧、尖锐的怜悯、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却日夜啃噬心灵的愧疚……种种情绪如同疯狂的藤蔓,将她的心脏层层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勒出血来。
她端坐在这暖香馥郁、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穿着华美的命妇服制,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每一寸肌肤都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若有实质的探究目光,每一刻都如同在烧红的铁板上煎熬。
一位与她家世相当、素来因些微利益纠葛而有些口角嫌隙的刘夫人,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失神与苍白,用一柄缂丝牡丹团扇半掩着面容,轻笑一声,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清晰地传入苏婉卿及邻近几位夫人的耳中:
“哟,苏夫人今日这是怎么了?瞧着脸色这般苍白,眼底还有些青影?可是昨夜不曾安寝?也是,这宫里近来风波不断,又是落雪又是寒风的,难免扰人清梦。
“要我说啊,有些陈年旧事、故人踪迹,该抛开的就得早早抛开,死死攥着不放,不过是徒惹烦恼,一个不慎……怕是还会引火烧身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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