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份脆弱之中,却又蕴含着某种异常的东西——一种极度隐忍的、将万般情绪死死压入深渊之底后所形成的、令人不安的静默。
没有哀求,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明显的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虚无。
他观察他呼吸的节奏。轻浅,克制,带着久病之人的虚浮,却奇异地保持着某种规律,并未因身处御前而显得紊乱急促。
仿佛这具身体的主人,正用一种惊人的意志力,约束着每一丝可能暴露内心波动的生理反应。
周澹然甚至能听到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均匀的“沙沙”声。
那声音单调而持续,像某种永无止境的刑罚,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极其顽固的对抗。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殿内静得能听到沉香灰烬跌落的微响。
帝王忽然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开口,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穿透力:“朕记得,昔年琼林宴上,你曾以一篇《秋水赋》独领风骚。先帝赞你字有钟王之风,文采斐然。”
他的话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漫长的寂静,内容却与眼前研磨的罪奴毫无干系,仿佛只是在追忆一段与己无关的风雅往事。
秦彬研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错乱。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他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用那把因久未充分饮水而依旧沙哑的声音,平稳无波地回应:“罪奴惭愧。昔日虚名,皆是陛下恩典所赐。如今……唯有尽心服役,赎己万一之罪。”
回答得滴水不漏,谦卑至极,将一切过往轻轻抹去,完全符合一个“认罪伏法”的罪奴该有的反应。
周澹然凤眸微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幽光。
没有波动。一丝一毫的波动都没有。仿佛那段曾代表着他无限荣光的过去,真的已如尘埃般被彻底拂去。
是伪装得太过完美?还是真的……心已成灰?
帝王的好奇心,非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被一种更为微妙的、近乎被忤逆的感觉所触动。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完全看透的感觉,尤其不喜欢这种感觉来自于一个本该被他彻底掌控、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的罪奴。
他不再说话,目光却依旧如同实质般,钉在秦彬身上。
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言语的拷问都更具压力。它试图钻入每一个毛孔,捕捉每一次无意识的肌肉抽动,分析每一寸表情的细微变化,要将那平静的表象彻底撕裂,窥见其下最真实的内核。
秦彬依旧保持着匀速的研磨动作。
额角却渐渐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沿着苍白的鬓角缓缓滑落。
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冰刃刮过肌肤,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理上的寒意和压迫感。背后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肺部也因持续的高度紧张和压抑的呼吸而感到些许不适。
但他不能停。
不能有任何异常。他必须成为一块真正的石头,没有情绪,没有反应,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墨汁在砚台中渐渐积聚,浓黑如漆,映不出丝毫光亮。
这场无声的、近乎残忍的审视与对抗,在富丽堂皇的静思斋内,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一方是掌控天下的帝王,一方是命如草芥的罪奴。力量悬殊如云泥之别。
然而,在那绝对的力量鸿沟之下,某种极其微弱的、关乎意志的较量,却正在这研磨的沙沙声与冰冷的凝视中,激烈地展开。
那场无声的较量,持续得仿佛没有尽头。
周澹然不再言语,只是维持着那个支颐的姿态,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丹墀下那个赭色的身影。
他在等待,耐心得如同潜伏于深渊之下的狩者,等待着一丝一毫可能出现的破绽。等待那看似完美的平静冰面,裂开第一道缝隙。
秦彬的意志,在这极端高压的凝视下,被拉伸到了极限。
他全部的精力都用于维持那具躯壳的绝对静止与机械运转,用于压抑内心深处因帝王话语、因那无处不在的目光、因连日虚弱和旧伤疼痛而不断翻涌的各种情绪——惊悸、警惕、屈辱、以及那被死死压住的、关于笔迹疑云的惊涛骇浪。
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滑落的频率渐渐加快,有几滴甚至坠入他微微颤抖的眼睫,带来一阵涩痛,模糊了视线。
他极力克制着想要眨眼或擦拭的冲动。
执墨的手指,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和用力,开始感到酸麻和僵硬,指关节处被冻裂的旧伤隐隐作痛。
背部鞭伤愈合处的博动性痛楚,也因姿势的固定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而变得鲜明起来,如同有细小的鼓槌在不停敲打。
最要命的是,一股熟悉的、源自大病初愈的虚乏与连日劳累的眩晕感,开始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眼前御书房内奢华而清晰的景象,偶尔会出现极其短暂的模糊和晃动,虽然瞬间便能恢复,却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他咬紧牙关,将所有不适死死压下,全部意志都聚焦于手腕的匀速转动,聚焦于那单调的“沙沙”声,试图以此作为锚点,稳住即将失控的身心。
然而,身体的承受力,终究有其极限。
就在他一次无意识的、极其细微的试图调整一下因久跪而麻木刺痛的膝盖时,手腕因支撑身体重心的瞬间变化,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就是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颤。
手中的墨锭,那锭冰凉沉重、象征着御用之物非凡身份的松烟墨,仿佛突然间拥有了自己的意志,猛地从他因冷汗而有些湿滑的指尖脱出。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秦彬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睁睁看着那锭墨在空中划出一道笨拙的、失控的弧线,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缓慢而无可挽回的态势,向下坠落——
“哐啷——!”
一声清脆刺耳、近乎撕裂般的碎裂声,猛地炸响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静思斋内。
墨锭并未直接坠地,而是先重重砸在了那方同样价值不菲、沉重无比的端砚边缘!
砚台被巨大的撞击力带动,猛地一震,竟从紫檀小案上翻落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浓黑粘稠的墨汁如同泼洒的污血,瞬间四溅开来,在浅金色的地面上晕开一大片狰狞狼藉的污迹。碎裂的砚台残片和断成两截的墨锭飞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那声巨响,如同惊雷,狠狠劈在秦彬的耳膜上,也劈碎了御书房内那凝滞而压抑的平静。
所有的声音——磨墨声、呼吸声、熏香的流动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秦彬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徒劳的、试图挽回的姿势,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又轰然回落的轰鸣声,以及那无法抑制的、骤然变得狂乱惊悸的心跳。
完了。
他知道。
仅仅是“御前失仪”四个字,已足以让他万劫不复。更何况,是打碎御用之物!这是大不敬之罪!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御座上那位的表情。
周澹然支颐的手,不知何时已放了下来。
他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在丹墀下那片狼藉的墨渍和碎片上,脸上那最后一丝漫不经心的、探究的神情,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凝聚起来的、冰冷彻骨的风暴前的死寂。
他没有立刻发作。没有怒吼,没有斥责。
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目光从地上的碎片,缓缓移向那个僵跪着的、脸色惨白、连呼吸都已停滞的罪奴身上。
整个静思斋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压缩成一块沉重无比、即将爆裂的寒冰。
帝王的怒火,无声,却比雷霆万钧更为可怕。
那是一种足以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绝对的冰冷与威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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