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那双含泪的、充满担忧的眼睛,在记忆的碎片中一闪而过。
如同在无尽深渊中垂下的一根蛛丝。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骤然睁开了眼睛。
剧烈的疼痛瞬间清晰地传遍全身,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入目依旧是那间破败小屋的黑暗轮廓。残月的光辉透过窗隙,在地上投下那道冰冷的、孤独的白痕。万籁俱寂,只有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梦魇中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却是更加深刻、更加冰冷的现实——家破人亡,身陷囹圄,冤屈莫白,帝王冷酷,前途茫茫,每日都在生死边缘挣扎,受尽屈辱与折磨。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但他很快止住了后续的软弱。只是短暂地放任了那一瞬的情绪决堤。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再次望向那缕月光。
清冷,孤傲,即使残缺,即使被漫漫长夜包围,也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微光,不为任何人所动。
像极了某种……信念。
父亲一生清正,却蒙受奇冤,惨死狱中。
秦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这血海深仇,这滔天冤屈,难道就要随着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深宫角落,最终化作史书上寥寥几笔污名吗?
不。
绝不能。
周澹然的反复无常,冷酷折磨,是想摧毁他的意志,让他彻底屈服,让他变成一只摇尾乞怜、忘却过去的狗。
李德全、陆承恩之流的刁难折辱,是想踩碎他的脊梁,让他烂死在这泥沼之中。
那些冷眼与嘲笑,是想让他认命,让他沉沦。
可他是秦彬。是那个少年成名、才华惊世的秦家公子,更是背负着血海深仇和家族清白的秦岳之子。
身体可以被摧残,尊严可以被践踏,但骨子里的傲气,心中的信念,复仇与昭雪的决心,绝不能灭。
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清醒地活下去。
要记住每一次疼痛,每一次屈辱,记住每一个仇人的面孔,记住这冰冷的宫墙,记住那高踞龙椅之上的冷酷帝王。
要等待。要隐忍。
要像父亲书房那幅墨竹图上题的字——“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着手臂,忍受着撕裂般的痛楚,将那个装着伤药的陶罐,紧紧、紧紧地握在了手心。粗糙冰冷的触感,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弯残月时,深处的脆弱与迷茫已被彻底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涅槃后的冰冷与坚定。
那火焰不再摇曳,而是凝固成了最坚硬的寒冰,深埋于瞳眸最底层,静待燎原之机。
夜还很长,路也更长。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死”下去了。
夜色下的乾清宫,并未因主人的安寝而彻底沉寂。
鎏金仙鹤烛台上的牛油巨烛燃至大半,流下层层烛泪,将熄未熄的光晕笼罩着空旷的殿宇,使得一切陈设都显得影影绰绰,模糊了白日里棱角分明的威严,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与孤寂。
周澹然并未入睡。
他仅着一件玄色暗龙纹的寝衣,外随意披了件墨狐大氅,负手立于东暖阁的窗边。窗扉微敞,沁入深夜的寒意,吹动了他未曾束冠的墨发,几缕发丝拂过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窗外庭院中那片汉白玉广场上。几个时辰前,那里刚刚上演过一场惩戒。
此刻,地面早已被内侍擦拭干净,看不出丝毫痕迹,只有冷月清辉,均匀地铺洒其上,光滑如镜,冰冷如铁。
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穿透了眼前的寂静,清晰地回放着白日的景象——那个赭衣罪奴被强行按倒的身影,棍棒落下时那具身体的瞬间绷紧与隐忍颤抖,以及最后,他被拖离时,身后那一道模糊刺目的血痕,和那双即使充满痛楚惊惧,却依旧难掩清冷倔强的眼睛。
那双眼睛……
周澹然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朝堂政局,边疆战事,后宫嫔妃,乃至臣子的喜怒生死,皆在他翻手覆手之间。
他享受这种掌控感,尤其享受将那些曾经高高在上、拥有他所欣赏或忌惮特质的人,彻底捏碎、重塑的过程。
秦彬,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对象。
前朝重臣之子,名满京华的才子,清白傲骨,聪慧过人——这些曾经耀眼的光环,都成了如今可以尽情践踏、并从中汲取掌控快感的理由。更何况,秦岳的“叛国”案,虽证据“确凿”,但他心底深处,何尝没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疑虑?
折磨秦彬,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扑灭那一点可能动摇他绝对权威的不安。
他本以为,这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诏狱的酷刑,掖庭的苦役,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与威慑,早该将那份傲骨碾磨成粉,让那双清冷的眼睛只剩下恐惧和顺从。
可是……
为何那双眼睛,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在承受庭杖那般公开的折辱时,除了痛苦,除了惊惧,深处却依旧燃着那样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甚至,在他掐住他下颚,迫他抬头,感受到那具身体因疼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时,他竟奇异般地同时感受到了一种脆弱的、易碎的精致感,仿佛用力稍重,就会彻底崩毁。
那种介于破碎与坚韧之间的矛盾,竟让他那一刻的心中,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波澜。
还有那日他去探看高烧昏迷的秦彬。那人苍白得如同初雪,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化消失,安静地躺在破旧的床铺上,呼吸微弱。
那一刻,他竟觉得眼前的人不像那个屡屡激起他怒意的罪奴,倒像是一件被风雨摧折了的珍品瓷器。
这种莫名的感觉让他极为不悦,甚至……烦躁。
他猛地攥紧了窗棂,指节微微发白。
“陛下,夜深寒重,保重龙体。”值夜的大太监小心翼翼地躬身近前,低声劝道,试图关上窗扉。
周澹然一摆手,制止了他。太监立刻噤声,垂首退至阴影之中,不敢再言。
为何要留下秦彬的性命?真的是为了那可能存在的、关于秦岳的“秘密”吗?起初或许是。但如今,那“秘密”似乎更像一个借口。
为何一次次地亲自召见、质问、甚至心血来潮地让他近身磨墨?只是为了折磨和试探吗?
为何在看到他被庭杖时,自己会鬼使神差地打开殿门看了一眼?为何在那之后,心底那丝莫名的烦躁不仅未消,反而愈盛?
看到秦彬痛苦,并未带来预期的畅快。
看到他倔强隐忍,反而引动难以言喻的怒火。看到他脆弱濒死,竟会产生一丝……近乎怜惜的情绪?
荒谬!
周澹然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他是天子,掌控生死,怎会对一个罪奴产生如此复杂难明的情绪?这超出了他的掌控,这让他感到不适。
他一定是太过无聊了。
一定是这个罪奴过于擅长伪装,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动摇他的心神。
是的,定然如此。
周澹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强迫自己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影像驱散,目光重新变得冷硬锐利。
无论秦彬是何种心思,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他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慢慢磨掉他所有的棱角,敲碎他所有的硬壳,最终看清那内里,究竟是怎样的芯子。
或许,这个过程本身,会比直接毁灭,更有趣些。
“李德全。”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奴才在。”李德全立刻从角落阴影里趋步上前,躬身听令。
“看着点。”周澹然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依旧望着窗外冰冷的月色,“别让他真死了。”
“……嗻。”李德全怔了一瞬,立刻应下,心里却翻腾起惊疑不定——陛下这到底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周澹然不再多言,转身离开窗边,走向内殿。墨狐大氅的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悄无声息。
只是在那转身的刹那,一个极轻的、几乎不存在的疑问,或许曾悄然划过九五之尊的心头,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便已沉入那深不见底的心湖——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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