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侵犯

养心殿内,时间仿佛被御案上那方紫玉龙纹砚台凝滞了。

铜鹤香炉口中吐出的龙涎香,丝丝缕缕,在空中缠绕、升腾,最终消散于殿宇高深的藻井之下,留下一片沉甸甸的暖香,压在人心头,喘不过气。

烛光透过素纱灯罩,流淌出昏黄柔和的光晕,却照不亮周澹然低垂眼眸下的深潭,也化不开秦彬周身弥漫的孤寂与寒意。

秦彬立于御案一侧,身形挺拔如孤松临渊,却又谦卑地微躬着。他开始了侍墨的差事。取水、滴水、执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用尺规量过,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

这并非简单的劳作,在他手下,俨然成了一项沉默的仪式。

那双曾经执笔挥毫、书写锦绣文章的手,指节分明,修长依旧,虽添了劳作的粗糙痕迹,但动作间沉淀着无法磨灭的世家风骨与文人雅意。

墨锭与砚台相触,发出极细微、极均匀的沙沙声,似春蚕食叶,又似夜雨润物,微妙地融入这片被权力浸透的寂静里,几不可闻。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响,以及周澹然手中朱笔划过宣纸时,那或疾或徐、或轻或重的摩擦声。这寂静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无形的张力,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弦音未响,却已令人胆寒。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半个时辰,周澹然御笔一顿,朱红在奏折上凝成一个饱满的圆点。

他并未抬头,目光仍胶着在字里行间,声音却平淡地响起,不高,却似寒冰乍裂,清晰刺骨:“朕今日翻阅旧档,见北境军饷贪墨一案卷宗,牵连之广,震动朝野。秦枢密使……哦,便是尔父,”

他语气微顿,似是无意提及,却字字千斤,“当年于此案,似乎也曾有过一番……独具只眼的见解?”

“独具只眼”四字,被他念得轻飘飘,却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精准地剜向秦彬心口最深的伤疤。秦彬研墨的手,在那瞬间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指尖力道微增,泛出青白色。

御案上烛火恰在此时不安地跳跃了一下,将他低垂的眉眼映得愈发晦暗难明,长睫投下的阴影,掩盖了眸底可能翻涌的任何情绪。

但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歇,力度与节奏依旧稳定如初,仿佛那锥心之言只是掠过耳畔的一缕无关清风。

周澹然似乎早已料到这沉默,亦不期待回应。他自顾继续,语气依旧平淡,却愈发诛心:“可惜,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见解再高,若根基歪斜,也不过是沙上筑塔,顷刻倾覆,徒惹后世讥嘲。”

他缓缓抬眼,目光似无意般掠过秦彬正在匀速研磨的手,那眼神,带着一种鉴赏珍玩般的冷静与残酷,仿佛在评估一件瓷器能承受多少敲击而不碎裂,“这墨,磨得倒还算匀净。看来,秦家子弟,纵使门庭倾颓,这伺候人的细致功夫,倒也未曾落下。”

伺候人的功夫。

将昔年惊才绝艳、名动京华的秦家公子,与卑躬屈膝的侍墨奴婢相提并论,这侮辱已非尖刻,而是近乎残忍的践踏。秦彬的呼吸几不可闻地窒了一瞬,胸腔内气血翻涌,喉头泛起腥甜。

但他依旧低眉顺目,全部心神仿佛都凝聚在那方砚台之中,外界一切纷扰皆被隔绝。唯有离得极近,方能窥见他纤长睫毛难以自抑的微颤,以及那抿得失去血色的薄唇,如同风雪中凋零的花瓣。

周澹然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那并非愉悦,而是一种看到猎物在网中挣扎时,掌控一切的兴味,以及一丝对这般顽强沉默的审视。

他不再多言,重新垂眸,执起朱笔,却在落下时,于一份奏折上划下了一道异常浓重、狠厉的笔痕,几乎透破纸背,泄露出心底未曾言明的波澜。

随后,挑剔开始了。“淡了,墨色无神。”他冷然道。秦彬默然取水,水滴如线,精准落入砚心,手腕力道微妙调整。“浓了,滞涩碍笔。”他又道,语气不耐。秦彬再次沉腕,动作不见丝毫紊乱。

这反复无常的指责,毫无道理可言,纯粹是精神上的鞭笞,是猫对爪下老鼠的戏弄,享受其在恐惧与屈辱边缘维持平衡的过程。

秦彬始终沉默,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石像,唯有研磨的动作证明着他的存在。

他的精准与稳定,在这种极致的压迫下,反而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仿佛他将那滔天的家仇、刻骨的屈辱、以及那支撑他活下去的昭雪之志,全部碾碎、提纯,化作无穷的耐力与专注,一丝不苟地灌注于这枯燥的循环之中。

墨汁在他手下,渐渐变得黝黑莹亮,稠度恰到好处,静置时宛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涟漪,也照不见他心底的惊涛骇浪。

这场无声的角力,持续到香炉中那一截龙涎香燃尽,余烬熄灭。

周澹然似乎终于厌倦了这单方面的施压,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

秦彬依言退至阴影处,垂首侍立,仿佛方才那场漫长的心灵酷刑从未发生。

只有当他微微侧身时,烛光偶尔照亮其背心处,那一小片被冷汗悄然浸湿、颜色略深的衣料,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煎熬是何等剧烈。

侍墨的差事结束,并不意味着折磨的终结,相反,它预示着更深黑夜的来临。

秦彬回到那间位于养心殿配殿角落、比洒扫处耳房更为逼仄潮湿的居所。

屋内仅一床一桌一凳,陈设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与阴冷。他尚未坐定,门外便响起了规律而冰冷的叩门声,如同索命的符咒。

王太监那张焦黄的面孔在昏暗灯影下显得格外阴森,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秦彬,皇上传召。”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严冬的寒风更刺骨。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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