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安宁郡主

偶尔有早起的宫人经过,投来或好奇、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但都很快避开,无人敢驻足。在这宫墙之内,同情一个陛下亲自下旨惩戒的罪奴,无疑是引火烧身。

秦彬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清醒时,他努力集中精神,观察着养心殿的动静,计算着扫雪的进度;模糊时,父亲的容颜、皇帝冷酷的眼神、诏狱的刑具、云舒含泪的脸……

各种影像纷至沓来,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他只能靠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怀里的那个陶罐和硬馍,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寄托和力量来源。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像野草一样,卑微而坚韧地活下去。

与皇宫一墙之隔的瑞王府,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已是严冬,但王府的花园里,暖房培育的各色牡丹、茶花却开得正艳,被巧妙地移入暖阁之中,争奇斗艳,香气馥郁。

地龙烧得温暖如春,角落里的铜雀香炉吐着清雅的鹅梨帐中香,与花香混合,营造出一种慵懒奢靡的氛围。

瑞王周沐宸身着宝蓝色缂丝常服,歪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手指随着一旁屏风后传来的幽幽琴声,轻轻打着拍子。

他年近四十,面容与皇帝周澹然有几分依稀的相似,却更显富态温和,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闲适,仿佛世间纷扰都与他无关。

一个身着粉色锦袄、容貌娇俏的少女正坐在他脚边的小杌子上,剥着水晶盘里的荔枝,正是瑞王的爱女安宁郡主。

她将剥好的莹白果肉递到瑞王嘴边,娇声道:“父王,您尝尝,这是岭南新进贡的,皇兄昨日刚赏下来的,甜得很。”

瑞王张开嘴,慢条斯理地吃了,点点头:“嗯,是不错。陛下仁厚,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咱们。”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女儿娇艳的脸庞,看似随意地问道:“你昨日入宫给太后请安,宫中可有什么新鲜趣事?太后她老人家凤体可还安康?”

安宁郡主拿起丝帕擦了擦手,笑道:“太后精神好着呢,就是念叨您有些日子没进宫去看她了。趣事嘛……”

她歪着头想了想,“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听说养心殿那边,前几日夜裡动静不小。”

“哦?”瑞王似乎来了点兴趣,调整了一下躺姿,“养心殿?陛下勤政,深夜处理政务也是常事,有何稀奇?”

“不是政务,”安宁郡主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八卦心思,“听说是为了那个新来的……罪奴。”

她似乎有些忌讳,没敢直接提秦彬的名字,“好像是惹怒了皇兄,被罚在庭院里跪了大半夜,还淋了雨雪,病得可不轻呢。”

瑞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神态,他轻轻“啧”了一声,摇头道:“陛下年轻,性子是急了些。”

“一个罪奴罢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没得气坏了身子。”他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茶盏,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可不是嘛,”安宁郡主附和道,“不过也怪那人自己不识抬举。听说原本是书香门第出身,却偏偏要行那叛国之事,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她自幼锦衣玉食,对朝堂纷争和罪奴之苦并无太多真切感受,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天真的残酷。

瑞王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击着躺椅的扶手,目光投向屏风后弹琴的乐伎模糊的身影,仿佛在欣赏乐曲,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才悠悠叹道:“是啊,书香门第……可惜了。说起来,他父亲秦岳,当年也算是个人物,只可惜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这世间之事,有时候啊,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呢?”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像是随口感叹,却又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深意。安宁郡主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父王,叛国通敌,证据确凿,还有什么真假可言?”

瑞王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你还小,不懂。这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今日是铁证如山,明日或许就另有隐情。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皇兄赏的荔枝不错,明日父王带你进宫谢恩,顺便去看看太后。”

安宁郡主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高兴地应了下来。

这时,王府长史悄无声息地走进暖阁,垂手立在门口。瑞王瞥了他一眼,对安宁郡主道:“安宁,你先回去歇着吧,父王有些乏了,要歇息片刻。”

“是,父王。”安宁郡主乖巧地起身行礼,带着侍女退下了。

暖阁内只剩下瑞王和长史二人,琴声也不知何时停了。瑞王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慵懒闲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静。他看向长史,声音平稳无波:“都打听到了?”

长史上前一步,低声道:“回王爷,基本属实。秦彬确因小事触怒陛下,被重罚后感染风寒,病势沉重。陛下……似乎并未有取他性命之意,昨日还曾问起,虽斥其‘娇弱’,却吩咐换了轻省活计,今早已被责令带病扫雪。”

瑞王指尖轻轻敲着扶手,沉吟道:“罚得重,却又留着性命……咱们这位陛下,心思是越来越难测了。”他顿了顿,问道,“陆承恩和李德全那边,有什么动静?”

“陆指挥使加强了对秦彬的监视,宫内李公公也看得紧。似乎……都很忌惮秦彬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忌惮?”瑞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是心虚吧。秦岳的案子,做得再干净,也难免会留下蛛丝马迹。更何况……当时边军调动、粮草补给的那些蹊跷,可不是一两封‘通敌密信’就能完全解释的。”

他站起身,走到一盆开得正盛的白茶花前,伸手轻轻抚摸着花瓣,动作温柔,眼神却锐利如刀。

“陛下将秦彬放在身边,是折磨,是试探,或许……也是一步险棋。他想看看,这潭死水里,到底能捞出些什么。”瑞王缓缓道,“既然陛下有意搅动这潭水,那我们……不妨也帮他一把,让水更浑一些。”

长史心领神会:“王爷的意思是?”

“找个机会,让咱们的人,用最不起眼的方式,‘提醒’一下那位秦公子。”瑞王的声音压得极低,“不必说太多,一句诗,一个符号,足以。让他知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信那‘铁案’。但切记,要像风吹柳絮,了无痕迹。”

“奴才明白。”长史躬身应道。

瑞王收回手,看着指尖沾染的淡淡花香,轻轻一嗅,随即用丝帕仔细擦净。“去吧。小心行事。咱们这位陛下,鼻子灵得很。”

长史悄然退下。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花香袅袅。瑞王重新躺回椅中,闭上眼睛,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只知享乐的闲散王爷。

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轻轻敲击扶手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深处并不平静的波澜。秦彬这颗棋子,究竟能在这盘棋局中,起到多大的作用?

他很是期待。

养心殿前的积雪,终于在午前被勉强清扫出一条通路。

秦彬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拄着扫帚,摇摇晃晃地回到那间狭小的耳房。

高热并未退去,反而因为一番劳累和寒风侵袭,有加剧的趋势。

额角烫得吓人,视线也阵阵发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火炭,干痛得无法吞咽。

云舒偷偷送来的那个陶罐里的药汁,早已在寒冷中变得冰凉刺骨。

他顾不得许多,仰头将剩余的小半罐药汁尽数灌下。苦涩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暂时压制住了那股灼烧感。

他又掰了一小块硬馍,就着怀里仅存的一点温水,艰难地咽了下去。食物下肚,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支撑着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

他刚想靠在墙壁上喘口气,耳房的门又被推开。

这次来的不是小太监,而是李德全本人。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靛蓝色蟒袍,脸上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目光在秦彬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扫过,尖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哟,还能动弹呢?看来陛下还是太心软了。既然没死,就别在这儿躺着装死狗了。养心殿的墨,还等着你去侍候呢。”

秦彬的心猛地一沉。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侍墨,就是站着都已是勉强。

但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他挣扎着站起身,因眩晕而晃了一下,连忙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稳住身形。

李德全冷眼看着他这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哼了一声:“走吧,别让陛下等急了。要是再出什么差错,哼……”后半句威胁的话没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

秦彬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跟在李德全身后,再次踏入那座金碧辉煌、却令他窒息的金銮宝殿——养心殿东暖阁。

暖阁内依旧温暖如春,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周澹然已经端坐在御案之后,正在批阅奏章。

他今日穿了一件石青色常服,衬得面容愈发白皙俊美,神情专注,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夜庭中那场雨雪交加的惩罚。

李德全躬身禀报:“陛下,秦彬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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