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凌汛,堤坝溃决,淹了三县!灾民流离失所,等待赈济!看看这河南布政使司报上来的赈灾章程!调拨粮草数额不清,药材分配逻辑混乱,连灾民安置点的设置都漏洞百出!他们是想让那些灾民冻死、饿死、还是病死?!”
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竟鬼使神差般地,落在了依旧跪伏在地的秦彬身上。
那份被拍在案上的奏折,恰好摊开在关于物资调配的那一页。
墨迹未干,字迹有些潦草,显然地方官员也是仓促上报。
周澹然盯着秦彬低垂的后脑勺,眼神变幻不定。他想起之前陆承恩调查报告中提及,秦彬年少时便显露出惊人的算术和统筹才能,曾协助其父秦岳处理过部分军需调度文书,条理清晰,效率极高。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带着某种试探意味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并未让秦彬起身,而是用冰冷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嘲弄和迁怒,开口道:“秦彬,你抬起头来。”
秦彬依言,艰难地抬起头,因长时间跪伏和高烧,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看不清御案后的皇帝。
周澹然将那份摊开的奏折,往秦彬的方向又推了推,几乎要滑落案几。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屑和挑衅:“你也来看看!看看我大周朝的封疆大吏们,是如何办事的!看看这些蠢材,是如何将朕的百姓,往死路上推的!”
“你们秦家通敌卖国,祸乱的是边境;他们这般无能,祸害的却是朕的腹心之地!你说,你们谁更该死?嗯?”
这话语恶毒至极,将天灾**的责任,与秦家的叛国罪强行类比,既是羞辱,又是逼迫。,
李德全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暗自疑惑陛下今日为何一再与一个罪奴过不去。
秦彬被迫看向那份奏折。视线模糊,他只能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然而,或许是那份对民生疾苦本能的关切,或许是多年浸淫文书养成的敏锐,又或许只是绝境中抓住的一根稻草,他竟真的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快速浏览起奏折中关于物资调配的部分。
高烧让他的思维比平时迟钝,但底层的逻辑分析能力尚未完全丧失。
他看到了几个明显的数字矛盾:申请调拨的粮食总数,与下设各州县分配数额之和不符;药材清单中,治疗风寒的药材比例过高,而预防疫病和处理外伤的药材严重不足;安置点的设置过于集中,忽略了被洪水隔断的偏远村落……
这些错误,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官员来说,本不该犯。
要么是极度仓促疏忽,要么……就是有意为之,想从中渔利?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些发现,如同黑暗中闪过的一点火星。
说出来,可能会招致更大的祸患;不说,眼前这些漏洞百出的方案若真的执行,不知又有多少灾民要枉送性命。
周澹然紧紧地盯着他,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包括那瞬间的专注和随后一闪而过的挣扎。
皇帝的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浮现——这个罪奴,即使在自身难保的境地,似乎依然保留着某种对“正事”的本能反应。
“怎么?哑巴了?”周澹然逼问,语气更加冷厉,“还是觉得,这些官员的蠢笨,比起你秦家的罪孽,根本不值一提?”
秦彬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可能万劫不复。但看着奏折上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可能代表的鲜活生命,一种超越自身安危的冲动,还是压过了恐惧。
他伏下身,用尽全身力气,让嘶哑的声音尽可能清晰地响起,尽管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割:
“罪奴……斗胆……陛下圣鉴……奏章中……粮草总数……与分项之和……差三百石……治疗伤寒之药……比重过高……恐……恐忽视疫病……安置点……未顾及……被水分隔之……杨家坳等村……”
他断断续续,声音微弱,却尽量将发现的几个关键问题点了出来。
说完之后,他便重新将头抵在地砖上,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秦彬的话音落下,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颗石子,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死寂。
暖阁内,时间仿佛被冻结了。鎏金香炉吐出的青烟凝固在空中,烛火的光芒不再跳跃,连更漏那永不停歇的滴答声,也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
所有侍立的宫人,包括李德全,都僵立在原地,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惊骇。
一个罪奴,一个刚刚因失仪而险些获罪的贱籍,竟然……竟然敢对朝廷奏章指手画脚?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大逆不道!
李德全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陛下滔天的怒火,以及秦彬血溅当场的惨状。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生怕被牵连。
周澹然端坐在御案之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立刻发作,没有怒斥,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摊开的那份奏折上,落在秦彬刚才断断续续指出的那几个问题上。
粮草总数与分项之和,差三百石。
治疗伤寒之药比重过高,恐忽视疫病。
安置点未顾及被水分隔之村落。
这几个问题,点得精准而致命。尤其是最后一点,杨家坳等村落,名字在奏折中只是一笔带过,若非对地理民情极其熟悉或阅读极其细致,根本不会注意到。
而秦彬,一个身在深宫、与外界隔绝已久的罪奴,竟然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一眼就看出了关键?
周澹然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御案。
他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几个念头。
是巧合?是秦彬信口胡诌?还是……
还是他真的具备这种一眼看穿政务疏漏的惊人能力?如果后者为真,那么他父亲秦岳当年处理枢密院事务时的高效缜密,似乎就有了传承的印证。
而这,与他“叛国通敌”的罪名,形成了一种极其刺眼的矛盾。
一个能如此敏锐地发现赈灾方案漏洞、下意识关心民生利弊的人,其父真的会做出通敌卖国、陷黎民于水火的罪行吗?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悄然浮现在周澹然的心头,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震惊和……不适。
他需要确认。
周澹然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再次投向跪伏在地的秦彬。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厌恶,而是掺杂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如同一个收藏家,在重新评估一件此前被低估甚至误判的古董。
他的视线掠过秦彬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侧脸,掠过他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单薄肩膀,最后落在他紧紧按在地砖上的、指节泛白的手上。
殿内的空气依旧凝固,压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从单纯的帝王之怒,转变为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探究。
良久,周澹然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李德全等人更加毛骨悚然:
“你倒是……看得仔细。”
这句话,不像褒奖,也不像问罪,更像是一种陈述,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意味。
秦彬伏在地上,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不知道皇帝这句话背后藏着怎样的深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回答,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周澹然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就秦彬指出的问题发表任何看法。
他伸手,将那份摊开的奏折合拢,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拿起了另一份奏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李德全。”他淡淡地唤道。
“奴才在!”李德全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将这里收拾干净。”周澹然指了指小几上溅出的墨迹,“今日,不必他侍墨了。”
李德全愣了一下,连忙应道:“嗻!”
周澹然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秦彬,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带他下去。找个太医……看看。”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如同惊雷般在李德全和秦彬耳边炸响。
找太医?给一个罪奴看诊?李德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偷偷抬眼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却只见一片深沉的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奴才……奴才遵旨。”李德全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领命。
周澹然不再言语,重新拿起朱笔,蘸了蘸墨,开始批阅下一份奏章。他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专注的神情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两名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几乎虚脱的秦彬。秦彬浑身无力,全靠两人架着才能站稳。
在经过御案前时,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皇帝。
周澹然正低头书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眸中所有的情绪。
只有那紧抿的、线条优美的唇,透露出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秦彬被搀扶着,踉跄地走出了暖阁。当他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重新接触到外面冰冷的空气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方才那一刻的惊心动魄,以及皇帝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找个太医看看”,如同迷雾般笼罩在他的心头。
而暖阁内,周澹然在秦彬离开后,批阅奏章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盯着朱笔笔尖那一点鲜红,久久未曾落下。秦彬刚才指出奏疏漏洞时,那双因高烧而湿润、却异常清亮坚定的眼睛,不断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秦彬……”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波澜。
这个罪奴,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也危险得多。
这场游戏,看来要换个玩法了。他放下朱笔,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发出规律的叩击声,在这寂静的殿宇内,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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