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指尖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
殿内烛火通明,将他年轻俊美的侧脸映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青影,遮掩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然而,那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心,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并不平静。
秦彬。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不是作为叛国罪臣之子,不是作为可以随意折辱的贱奴,而是作为……一个刚刚在他面前,展现出了惊人洞察力和……某种近乎本能的责任感的人。
那份河南水患的奏折,他初看时便觉不妥,但政务繁杂,怒火攻心之下,并未立刻深究。
而秦彬,一个病得几乎站立不稳、自身难保的罪奴,却在那样的情况下,一眼看出了最关键的数字矛盾和逻辑漏洞。
尤其是那个被洪水隔断的“杨家坳”,连他乍看之下都忽略了,秦彬却精准地指了出来。
这需要何等的敏锐?何等的冷静?以及对民生政务何等的……熟悉?
周澹然自幼聪慧,登基后更是勤勉,自认对朝政掌控力极强。他习惯于臣子们的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或是各怀鬼胎、勾心斗角。
却从未遇到过这样一种情况:一个被他踩在泥泞里、时刻面临着生死威胁的人,竟然会在那种场合,抛开自身的恐惧和处境,去关注一份与己无关的赈灾方案?
这不合常理。完全不合常理。
他想起之前对秦彬的种种折辱:掖庭的苦役,诏狱的刑罚,雨夜罚跪……每一次,他都期待着看到秦彬崩溃、求饶、或者至少流露出深刻的怨恨。
然而,他看到的,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坚韧,是骨子里难以磨灭的清冷孤高,偶尔,还会闪过一丝极快掩去的、类似于……怜悯?还是不屑?
对,就是那种眼神。
在他斥责官员无能、祸害百姓时,秦彬抬眼的那一瞬,眼神里除了警惕,似乎还有一种极淡的、类似于……惋惜?或者是对他这位帝王只知道发怒却未能明察的……一丝不以为然?
这个念头让周澹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被冒犯。他是一国之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一个罪奴,凭什么敢有这种情绪?
可是,另一种更隐秘的情绪,也在悄然滋生。
是一种好奇,一种探究欲。他想知道,这具看似脆弱不堪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那份在绝境中依然能保持敏锐和某种原则性的坚韧,究竟从何而来?
秦岳,那个他印象中深沉难测、最终被他以叛国罪处决的枢密使,真的培养出了一个如此……矛盾的儿子吗?
叛国案……那桩他登基之初,用以雷霆手段震慑朝野、巩固权力的铁案……真的是铁板一块,毫无瑕疵吗?
陆承恩当年呈上的证据,确实环环相扣,人证物证俱在。但有些细节,如今细细想来,似乎也过于“完美”了些……
周澹然猛地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而逝。
不,他不能怀疑自己。
帝王一旦露出疑隙,便是动摇国本之始。秦岳必须是有罪的,秦家必须是该死的。
否则,他当年所做的一切,就成了笑话。
可是,秦彬……这个意外的变数,又该如何处置?
杀了他?易如反掌。
但似乎……有些可惜了。
那种罕见的才能,那种在泥泞中依然不肯完全泯灭的“东西”,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或者一把双刃剑,毁掉固然简单,但若能掌控在手,或许……另有用处?
“掌控……”周澹然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是的,彻底的征服,不仅仅是□□的摧毁,更是精神的驾驭。
让这个骄傲的、坚韧的、甚至可能心怀叵测的灵魂,最终为他所用,岂不是比单纯地折磨至死,更有趣,也更符合他的性格?
这个想法,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簇火苗,开始在他心中蔓延。他需要重新评估秦彬的价值,也需要调整对待他的策略。
之前的□□折磨和精神打压,似乎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可能激起了对方更深的抵抗。
或许,该换一种方式了?
一种更缓慢、更精细、也更危险的方式……比如,给予一丝看似希望的微光,然后看着他在这微光中挣扎、彷徨,最终……主动走进自己编织的罗网?
“李德全。”周澹然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突兀。
一直垂手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李德全连忙上前:“奴才在。”
“秦彬那边,太医看过了?”周澹然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回陛下,王太医已经诊过脉,说是风寒重症,邪热壅肺,已经开了方子去煎药了。”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回答,偷偷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周澹然“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半晌,才淡淡道:“既如此,让他好好养着。养心殿的差事,暂且免了。等他病好了……再说。”
“嗻。”李德全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免了差事?这到底是恩典还是另一种冷落?他不敢多问,只能躬身应下。
周澹然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李德全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
殿内又只剩下周澹然一人。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户。
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也吹散了殿内浓郁的龙涎香气。窗外,月色清冷,积雪未融,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静谧而肃杀的银辉之中。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那片低矮的、属于下人居住的宫苑方向,那里灯火零星,与帝居的辉煌形成鲜明对比。
秦彬就在其中的某一间陋室里,与病痛和未知的命运抗争。
周澹然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那笑容里,有冷酷,有算计,有掌控一切的自信,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兴趣”的火花。
游戏,才刚刚开始。
秦彬在耳房中昏沉地躺着,时睡时醒。
高烧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潮汐,时而将他推向滚烫的意识模糊的岸边,时而又将他拉回冰冷而清醒的深渊。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都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般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不是李德全或那些小太监粗鲁的脚步声,而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犹豫。
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率先飘了进来。
又是云舒。
她端着一个黑漆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药,还有一小碟蜜饯。
她的小脸被寒气冻得通红,眼神里却满是关切和担忧。
“公子,”她快步走到板铺前,将托盘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伸手探了探秦彬的额头,触手依旧滚烫,但似乎比之前稍微降下去一点点,“药煎好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秦彬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云舒连忙扶住他,将一个破旧的靠垫垫在他身后,然后端起药碗,用勺子轻轻搅动,吹着气,试图让药凉得快一些。
“是太医署送来的药。”
云舒低声解释着,像是在安慰秦彬,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李总管吩咐的,说是……说是陛下的恩典。”
她说出“恩典”两个字时,声音有些不自然的迟疑。皇帝的恩典,对这深宫里的底层人来说,往往伴随着未知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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