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太监动作间的鄙夷、厌弃和不耐烦,能听到李德全言语中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恶意,更能感受到周围其他被驱赶过来“帮忙”或“围观”的罪奴太监们投射来的、各种复杂的目光——有麻木,有幸灾乐祸,有隐晦的同情,更多的是恐惧。
而比这一切更让他心悸的,是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召见——这绝非恩典,而是另一场未知的、或许更加凶险难测的磨难,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前的审视。
他被粗暴地打理“完毕”,换上那身散发着别人气息的“干净”罪衣,沉重的镣铐再次被仔细检查是否扣得牢固。
他站在那里,身体因为寒冷、刚刚的搓擦以及内心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最初的刺痛、慌乱和屈辱浪潮后,重新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在那片平静的最深处,一丝极度警惕、冷静观察的火焰正在悄然燃起,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
李德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勉强觉得这副样子不至于立刻脏了陛下的眼睛,才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带走!路上给咱家机灵点!出了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秦彬被再次推搡着,踉跄地走出这间充满屈辱气息的厢房,重新暴露在冬日下午凛冽的寒风中。
刚刚被冷水反复激过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那身单薄的、“干净”的罪衣,仿佛比之前那件湿透的更加冰冷,紧紧贴在身上,汲取着体内可怜的热量。
他抬起头,眯起眼,望向那座在冬日苍白天光下巍峨耸立、琉璃瓦反射着冰冷光芒、如同巨兽般盘踞的乾清宫,眼神复杂难辨,恐惧、警惕、一丝极微弱的探究,以及深埋的恨意,在其中交织翻滚。
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冰冷、需要数人合力才能开启的宫门,越过一重又一重巍峨肃穆、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殿宇楼阁,越往里走,空气似乎越发凝滞沉重,肃穆得令人窒息。
高大的朱红色宫墙仿佛没有尽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寒风与烟火气息,也隔绝了生的活力。
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冰冷坚硬如铁的金砖墁地,平整如镜,倒映着匆匆而过的身影和两旁高耸的廊柱,廊柱皆是合抱粗的深色金丝楠木,漆色暗沉,雕刻着繁复华丽的龙凤云纹,沉默而威严地彰显着皇家的至尊无上与不容侵犯。
引路的太监脚步轻悄急促,如同训练有素的狸猫,落地无声,只有衣袂带起的细微风声。
秦彬拖着沉重的、束缚着手脚的镣铐,每一步都伴随着“哗啦——哗啦——”的金属摩擦声,在这极度寂静、落针可闻的环境中,显得异常刺耳、突兀和令人不安,仿佛在不断地、尖锐地提醒着他与此地的天渊之别,提醒着他那无法洗刷、深入骨髓的罪奴身份,以及他是何等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他被带到的并非庄严肃穆、用于举行大朝会的正殿,也非皇帝日常批阅奏章、召见臣工的暖阁,而是乾清宫西侧一处相对偏僻、平日里似乎少有人至的配殿。
殿外汉白玉台基上,侍立着两排身着金光闪烁、雕刻着狻猊图案的明光铠、按着腰间佩刀刀柄的御前侍卫,一个个身材魁梧,面色冷峻如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冰寒。
在他出现的瞬间,便齐刷刷地、毫无感情地投射过来,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上下扫视,不含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与高度的戒备,仿佛在评估一件具有潜在威胁、需要严密监控的物品,无形的、庞大的压力瞬间如同山岳般轰然压下,几乎要将他那单薄的身躯压垮。
引路太监的脚步在殿门外骤然顿住,玄色蟒纹太监服的下摆还带着方才疾行时的轻晃,袖口磨出的细毛粘了些宫道上的浮尘。他侧过身,蜡黄的脸上堆着惯有的谦卑笑意,眼角细纹里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对着守门的侍卫微微躬身。
那侍卫身着玄铁鳞甲,甲片边缘泛着冷硬的青光,腰间佩刀的刀柄缠着深棕色绳结,末端垂着一枚小巧的铜铃——此刻铃舌静敛,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劳烦二位哥哥通融,这是陛下特召的人犯,令牌在此。”
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浸了水的棉线,软却清晰,他双手捧着一枚方形令牌递过去,令牌鎏金边缘磨得有些发亮,正面刻着“宫引”二字,背面是缠枝莲纹,纹路里积了点经年的灰。
左边的侍卫上前一步,甲胄关节处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接过令牌,指腹摩挲着鎏金纹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确认无误后,才缓缓侧身。那侧身的动作极缓,玄铁甲片擦过殿门阴沉木的门框,留下一道极淡的痕迹。
殿门被身后的小太监轻轻推开,阴沉木的厚重感扑面而来,门轴处涂了油脂,只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吱呀”,像蚊虫振翅。
缝隙刚够一人通过,冷冽的空气从殿内涌出来,带着檀香与旧木的气息,秦彬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身上的囚服是粗麻布做的,针脚粗糙,布料硬得磨皮肤,此刻早已被汗水浸得半湿,贴在背上冰凉。
“进去!在此等候宣召!不许乱看,不许出声!”引路太监的声音陡然变厉,方才的谦卑荡然无存,他左手掐在秦彬的胳膊上,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秦彬的胳膊因连日折磨瘦得只剩骨头,那点力道掐得他一阵刺痛。
紧接着,一股蛮力从背后推来,秦彬脚下一个踉跄,脚踝上的镣铐“哐当”撞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
他本能地想伸手撑地,指尖已经触到金砖的冰凉,却又硬生生顿住——他怕这一动,便是“失仪”,只能任由身体前倾,再借着镣铐的重量稳住身形,囚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缕细尘,旋即又落回金砖的缝隙里。
身后的殿门随即合上,“咚”的一声闷响,像敲在浸了水的棉花上,不重,却透着隔绝一切的决绝。
秦彬僵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门外太监与侍卫低语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被宫殿的厚重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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