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宫殿传来一声钟响,“咚——”,沉闷而悠长,从殿外飘进来,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秦彬的心上。他数着钟声,一下、两下、三下……一共九下,是巳时了。
他在殿里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还是更久?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宫灯的火苗轻轻晃动着,倒映在金砖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像鬼魅一样,让他莫名地发冷。
他像一头被无形之手拎起,投入精致笼中的困兽,被困在这空旷的宫殿里,被困在冰冷的镣铐里,更被困在巨大的未知恐惧里。
他能做的,只有垂首站立,任由冷汗浸湿衣服,任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任由暗处的目光一遍遍扫过他的身体。这龙潭虎穴般的宫殿,这死寂的等待,其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极其残酷的心理刑罚——它不伤人皮肉,却一点点磨着人的神经,让恐惧像藤蔓一样缠满心脏,直到把人彻底拖入绝望的深渊。
又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秦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吸入的空气里满是檀香与旧木的味道,冰冷而压抑,让他的颤抖更厉害了。
他知道,自己只能等,等那位掌控一切的主宰者出现,等他来决定自己下一刻的命运——是生,是死,是屈辱,还是更残酷的折磨。
雪,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不再是前几日抄家时那般狂暴肆虐,而是细密的、冰冷的雪沫子,被呼啸的北风卷着,打在汉白玉的栏杆上,落在琉璃瓦的缝隙里,将紫禁城连绵不绝的殿宇楼阁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寂静之中。
秦彬被两个身材魁梧的太监一左一右地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宫墙夹道的青砖路上。
镣铐早已除去,但手腕上被铁环磨破的伤口尚未结痂,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泛起细密的刺痛。
身上那件勉强算得上干净的赭色奴仆短褐,粗糙得像是在反复刮擦着他每一寸肌肤,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寒意。方才李德全命人用冰水泼洗他时,那股子冷意似乎钻进了骨髓,此刻正一点点地吞噬着他仅存的热气。
他被带离了那个充斥着污秽、汗水和绝望气味的掖庭浆洗处,走向一个未知的、但无疑更为凶险的所在。
挟持他的太监脚步沉重而规律,靴底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钝响,在这空旷的宫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他们沉默着,面容如同这宫墙一般冰冷僵硬,仿佛只是两具执行命令的木偶。
秦彬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前方太监那沾着泥雪的靴跟上,尽可能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情绪,如同收敛起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他的头脑却在飞速运转,试图从那有限的讯息中拼凑出皇帝突然召见的意图。
“陛下特旨”留他一命,绝非仁慈。从抄家入狱到贬入掖庭为奴,再到此刻……那位高踞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周澹然,他的心思如同这九重宫阙一般深邃难测。
是觉得之前的折辱还不够?是想亲眼看看仇人之子的惨状以取乐?还是……父亲狱中“自尽”的真相,或是那所谓的“叛国”证据中,仍有未解之处,让他这个儿子成了钓饵或是突破口?
思绪纷乱如麻,但秦彬强迫自己镇定。
无论何种原因,面见天子,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必须比在掖庭时更加谨慎,更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
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宫门,越往里走,守卫越发森严。
身着铁甲、按刀而立的侍卫如同雕塑,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经过的人。
即使是对待押解罪奴的太监,他们的审视也未曾有丝毫松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比掖庭的鞭笞和冰水更让人感到恐惧。
终于,他们在一处相对偏僻却依旧气象森严的殿阁前停下。
殿宇的匾额上写着“静思斋”三个遒劲的大字,此处并非正式朝会的宫殿,更像是皇帝私下处理政务或休憩的书房。
殿前庭院开阔,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湿润的青石板。数名侍卫如同钉在地上的钉子,纹丝不动地守卫在廊下和门口,他们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眼神却比冰雪更冷。
“在此候着!”一名押送太监粗声粗气地命令道,松开了手。
秦彬依言停下,垂首立在冰冷的庭院中央。
雪沫子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瞬间融化,带来一阵寒颤。他能感觉到那些侍卫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充满了审视、轻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一个身着罪奴服饰的人,为何会被带到陛下日常起居的殿阁之外?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风声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声。
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肌肤,深入骨髓。
秦彬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被冻僵的脚趾逐渐失去知觉。他维持着垂首躬身的姿势,像一尊即将被风雪掩埋的石像,唯有胸腔内那颗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心脏,证明着他还在顽强地活着。
这种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刑罚。皇帝是在用这种方式消磨他的意志,提醒他自身卑微如蝼蚁的地位。
秦彬咬紧牙关,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屈辱、恐惧、仇恨、以及对未知的惶惑——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他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或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刻,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龙纹的殿门,终于无声地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名身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侧身出来,目光冷淡地扫过庭院,最终落在秦彬身上。
他的眼神不像李德全那般外露的刁钻刻薄,却更显深沉难测,那是长久浸润在权力核心地带的人才有的眼神。
“宣,罪奴秦彬,觐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特有的尖细穿透力,清晰地传入秦彬耳中。
秦彬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头的干涩,迈开几乎冻僵的双腿,跟着那名太监,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如同巨兽之口般幽深的殿门。
殿内光线晦暗,与外界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一股混合着银炭暖气、墨香以及一种淡淡龙涎香的、略显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面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让整个空间显得愈发寂静压抑。
紫檀木的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壁上悬挂着名家字画,无一不彰显着皇家的极致奢华与威严。
然而秦彬无暇多看。他的目光迅速掠过殿内陈设,最终定格在前方。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临窗而立。窗外是几株枯瘦的梅花,枝桠上积着雪,映着窗内透出的光,显出一种孤峭凄清之美。
周澹然似乎正在欣赏雪景,又或许只是在沉思。他身形挺拔,肩背宽阔,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不容错辨的、掌控一切的帝王威仪。
引领秦彬进来的太监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如同融入阴影之中。
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银炭在兽形铜炉中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自己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
秦彬依礼跪下,额头触碰到柔软却冰冷的地毯,涩声开口:“罪奴秦彬,叩见陛下。”
声音干哑,在空旷的殿内显得微弱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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