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殿。
“娘娘,官家今夜歇在了应兰阁。”从湘是尚宫,对于这种事最是清楚,她面上露出失望来,贺蕴珠却平静无波:“他在哪儿歇着都行,不干我的事。”
一旁的从简看了她这模样,不禁难过起来:“娘娘,您不要气闷,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她知道皇后不爱皇帝,但也知道她心里不会多好受。
贺蕴珠摸着圆圆的小脑袋,乌发垂下几缕,平添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温柔,可说出的话却荒唐骇人:“我不在乎他躺在哪位娘子的床上,想来,他也不会在意我身边睡着的人是谁吧。”
“娘娘慎言。”从简从湘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声音都有些结巴,“官家、官家纳妃,您不是同意的吗?”
“那时已经有了一个。有一个,和有十个、有一百个,没什么分别。”怀里的狸花刻意绵软了自己的声音,贺蕴珠笑意加深,挠它下巴,“你们不必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爱说笑你们不是不知道。至于我想做的事,你们再怎么劝,我还是会做。若旁人问起,一概一问摇头三不知便好。”
“夜深了,”贺蕴珠在一片沉默中逗弄猫儿,“咱们也快些睡吧。以后这样的日子会越来越多,实在没什么伤心难过的必要。乐子是靠自己找的,不是等别人给的。”
“天塌下来,有我扛着。”
*
晨光柔和地撒下来,细细密密地落满了支摘窗上的每个镂花格。小宫人脚步轻快地进了内室,推开窗子小心支上,让阳光铺进了坤宁殿。
“娘娘,明日小长公主就回来了,您要不要再看看咱们坤宁殿备下的礼呀?”静言一面为贺蕴珠盘发,一面出声询问。
贺蕴珠手上正拿着凤鸟步摇钗和金累丝牡丹花头簪比对,她漫不经心:“昨日看过了,让看管贺礼的人当心些就好。几个小东西,来来回回地折腾有什么意思?浪费时间精力。”
她说完,递上花头簪,“今日戴这个,再点缀几枚宝石花钿,耳坠子就不要了。”
“从简。”她又唤了一声,一旁的女官上前:“臣在。”把自己的事做好,贺蕴珠便说起了小长公主:“璿宁是先帝和贵妃唯一的女儿,她小时候我也抱过亲过。但现在过了四年,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样的性情。太后这几年和璿宁有书信往来吗?”
问道最后,她想起往事,语气迟疑起来。
先帝死于戊辰之乱,清贵妃那时被乱臣贼子囚于关雎殿。她在床榻上手刃了那人,却也亲手了解了自己的性命。
这一切的发生本该让人高兴,贼首被杀,妖妃自尽。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这一切都被当时年仅七岁的小公主璿宁尽收眼底。
亲眼目睹“舅舅”杀父亲、母亲杀“舅舅”,原本活泼爱笑的小公主再也不会正常说话了。被内臣从血殿中抱出来后,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平静地看着大臣、侍卫处理她的亲人。
戊辰之乱一结束,璿宁便主动要求出宫修行,太后、皇帝怎么劝也不理,只是再三请求。七岁的小姑娘只带了一名内臣近身服侍,便在大相国寺安静地呆了整整四年。
而如今璿宁的年岁渐渐大了,太后皇帝觉得一个小姑娘长久呆在寺庙里对未来不好,便来回劝了三次,终于让璿宁愿意回宫。
贺蕴珠思绪回笼,也听到了从简的回答:“自然是有的。臣听崔姑姑说,长公主的性子还是很沉静,淡淡的,不爱说心里话。不过她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信里大半都是宫外的美食美景,想来要比从前活泼了些。”
“这便好。小孩子不该懂太多道理,开开心心地过才对。”
贺蕴珠给璿宁准备的礼物不算多,但都是自己仔细挑的。彩绘琉璃的手串项链,坠了香球铃铛的钗环首饰,描金镀银色彩鲜明的茶杯碗盏,写满神仙志怪的话本子……
这些东西都是她十一二岁最喜欢的小物件,想来璿宁也会喜欢。
“娘娘,从溪姐姐来了。”静好带着从溪从外堂走进来,她向贺蕴珠一福,从溪则是躬身。
“从溪怎么来了?”贺蕴珠喜欢从简从湘,对从溪也没有寻常对福宁殿中人的厌恶,她笑了笑:“日头渐大,也是难为你们。”
从溪抿嘴笑,“臣今日来,可是有公务在身。”贺蕴珠接过一旁宫人递来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哦?官家还何事示下。”
“您已经连着拒了官家十日了,官家遣臣来求个情。”从溪依旧是笑,只是笑意勉强:“请娘娘网开一面,今日就放了官家进坤宁殿吧,明日还要去迎小公主呢。”
听到最后一句“小公主”,贺蕴珠手指顿了顿,“……我知道了,今日晚膳会备下官家爱吃的菜色。”
从溪松了口气,再次躬身拜下:“臣谢娘娘体谅。”贺蕴珠看了从简一眼,对方便点头,上前几步把从溪扶起。
贺蕴珠一想到从溪话里的意思,就觉得自己憋不住甩脸的心,干脆挥挥手,“从简,你带从溪去你那儿吃盏茶再走。”
两人点头,转身离开,出了正殿从溪才叹着气小声出口:“娘娘这十日想必也烦得很,你们别忘了多捣鼓几件有趣的东西给她玩。只有娘娘安静下来,咱们才能安生。”
“这是自然,半成品的钟都做了好几个,娘娘昨日刚给那个最大的上了色。”从简也叹气,“秋后再选宫人时,我得多挑几位巧手机灵的姑娘,不然就我们几个,哄不了她多长时间。”
进了通光通风都极好的屋子,从溪仔细关上门,合上窗,面上却仍有踟蹰。从简噗嗤笑起来,“坤宁殿没耳朵,也不敢乱听乱说,你放心。”
从溪听完才安心,说起了心中所想:“这一个月我可是被吓坏了。新妃入宫第二日,官家不是留在应兰阁了么,第二日再来坤宁殿便被娘娘推走,可谁能想到顾美人敢直接去请官家,官家偏偏还去了……”
从简给她剥桔子,应道:“可不是,我们也被吓到了。但娘娘什么都没说,这才是最可怕的。”
“对了,顾美人连着侍寝三日,可在请安时轻慢了娘娘?”从溪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从简摇摇头,“顾美人懂规矩,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晚来,不过是眼里的得意遮不住。”
“顾美人也才十八岁,又是被宠大的,藏不住事儿也正常。可我不明白的是官家。”从溪皱眉,“官家明知道娘娘会不高兴,他又是深爱娘娘的,怎么还会去别的娘子那儿?你看看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儿,先是顾美人,后是杨才人和其他郡君、县君……除却韶宣郡君说生了病不敢见官家,其他的娘子都轮了一个遍。最近十日,倒是回过神来看娘娘了。”
说到这儿,从溪暗暗撇嘴,“今日还好是我来求情,又带上了小长公主的事。要是换小张来,娘娘必是要把他骂到狗血淋头的。哼,官家最精明,想娘娘了,自己不来、反而让我们这群底下人来找娘娘、承受她的怒火。”
“官家深爱娘娘,却又去别的娘子那儿……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从简轻笑,把橙黄水润的桔子肉递过去,声音极低地回答她的问题:“官家自然深爱娘娘,可我冷眼瞧着,这份爱一点都不纯粹。他爱的是娘娘这个人,还是她的容貌、她的出身、她那股谁也不理的劲儿?娘娘恨他,却不得不服从他,这才是官家最爱的。”
可能只是和什么人相处久了,身上就会带了什么人的影子。如今从简觉得自己再不似从前温柔和顺了,反而心里不时便会涌起不平怨恨。
从溪震惊,身子都侧了过来,不敢置信:“从简你疯了?这话是能说出口的?”从简却是坦然地笑了笑:“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实就是如此。”
“刚开始认识娘娘时,我也确实觉得她脾性太烈,这并不好;可相处时间久了,才发现娘娘活得最像个人。”
从简垂下首来:“托姑母的福,我七岁进宫就能做女官,能够不把一辈子挂在父亲、夫婿的身上,还能自己给自己争一份体面尊贵。曾经,我以为自己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娘娘骂张允成狗奴才时,我甚至觉得她骂的是我。”
女官……听上去是那么一回事,可较真说起来,还是奴才,哪能和前朝的大臣相比呢?若她也能站到前面去,那该多好。
她和从湘已经快把贺蕴珠想要的钟做出来了,可这钟出世后,是否能用“从简”“从湘”来命名?古有蔡侯纸,如今能有“简湘钟”么?
怕是会叫“永熹钟”吧。
对她们,至多不过是一句记载:“女官薛氏、崔氏所制”。
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全部落在了官家的身上。自己可不就是他的奴才?还是一个被吸血喝髓的奴才。
“这怎么能怪咱们自己呢?”从溪没她想的那么多,只是连忙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娘娘出身摆在那儿,亲生的父和未来的夫都敬她、爱她,她自然有任性的资格。可咱们不同,虽说也是大姓出身,可若不进宫当女官,还不得被家里人摆弄?进了宫,做了高位的女官,只需听官家和两位娘娘的话,这已经很好了。”
从溪的目标和想法一直都很明确,很少去想别的事情:“一辈子就那么长,像娘娘这样揪着自尊尊严不放的姑娘,只会把日子越过越短。咱们只要在其位谋其政,大差不差的过下去,便会舒坦一辈子。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更何况我们如今已经很好了——正五品的女官,许大人见了都要向我们行礼。你也宽宽心,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嗯,你放心,我不过是随口发牢骚。”从简勉强笑了笑,又和她闲聊几句。从溪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主动请辞,从简目送着她离开坤宁殿。
把人送走,她自己坐回屋子,脑中又不自觉地想到了过去一年帝后相处的种种。
初入宫时的温柔体贴、海誓山盟,如今的轻佻试探、三宫六院。
官家,想要用他的爱驯服娘娘。想把她当个宠物一样地驯服。从前是温言软语,现在则是打压示威。形式不同,可是目的是相同的。
可贺蕴珠明明是个人,他亦时时标榜自己的深情,为什么呢?
明明是盛夏天,可从简心中却愈发悲凉,后背都因自己过分的联想冒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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