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刀兵

济安觉得自己撞邪了。

林家村是被明见秋的人铺满了吗?

都躲到山里头来了,怎么还这么阴魂不散。

“师姐,鱼快被砸烂了。”明见秋背靠着大树,轻声提醒道。

她今日只穿了件青衣,没带任何繁琐的饰物,只有腰间一个小小的墨色香囊随着脚步晃动,看着不像已经出仕的臣子,倒像是个还在家里闲居的读书人。

济安扯出个笑,不阴不阳,“我就想吃鱼汤。”

“噢。”说完后,怕师姐觉得自己太冷淡,明见秋匆忙补上一句,“好的。”

好个屁!

济安一拢手,把面前那一坨稀烂的鱼肉都扔进溪里,溪水立刻把鱼肉冲得四散,倒比它还在岸上的时候好看不少。

谁都看得出来济安心里烦闷,偏偏明见秋要来添个堵,“不是要煮鱼汤吗?”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声音里的颤抖,“不想吃了。”

青衣人笑了一声,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济安,嘴唇咬着那人耳朵,亲昵道:“雍都宅子里养了个食修,他煮出来的鱼汤极是鲜美,师姐赏脸尝尝?”

被抱住的那一刻如同毒蛇缠绕,济安身子顿时僵硬,明见秋的话像风一样吹过她耳朵,半点没激起涟漪。

见她不答,身后人不满,拥抱的力度加大了些,像是要把济安揉进她的身体,软着声音说道:“师姐,你说句话呀。”

都从旁系爬到少主的位置了,撒娇卖痴的本事倒是半点没减,颇似四年前。

往日的泡影虚幻得很,却也能麻痹人的神智,大脑从极度紧张一下子滑到极度放松,以致济安甚至笑了出来。

在明见秋追问之前,她随口敷衍过去,“退开点,你香囊硌到我了。”

那人似乎有些气急,因为自己的耳垂被不轻不重咬了一口,有点疼。

就着这个姿势,明见秋贴得更近,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像是幼妹无意识地亲近阿姊。

但她抱着济安腰腹的双手却是不断收紧,拥抱不像拥抱,反像是禁锢。

“硌死你。”

赌气似的说完后,她撤下右手解开香囊,碍事的小物什还未落地,那只手已经再次缠上济安腰间,“才到巳时,急着抓鱼做什么?日头好毒,那棵树正可遮荫。”

今人含蓄,人死了不能说“死”,要说“老了”“圆寂”“仙逝”;皇帝年轻冲动做错了事,不能说“毛头小子办事不牢”,要说“陛下富于春秋”;还有此时,想谈正事却不直说,偏偏要说“遮荫”。

树下凉阴遮日,清风徐来,身边人轻言细语,剖析利害,济安心不在焉听着,全当两耳旁风,一片空空。

直到手指被人扯了一下,济安才收起嘴角挂着的礼貌笑意,略微蹙眉,“嗯?”

“师姐没兴头,见秋还说什么?”

明见秋说得冷淡,济安心中却是大喜。

——不说正好!早想回去了。昨天小芽还带话呢,让她今天早点去家里吃午食,林夫人提了一草绳猪肉回来,要做红煨肉。

想到甜腻多汁入口软烂色如琥珀的红煨肉,济安眼睛弯弯,丢下一句“那先告辞了”,腰腹一卷跳起来就走,连身上浮尘都来不及拍打,行走间步履轻松,眼里笑意融融,显是期待多时。

明见秋冷眼看着,在济安走到三尺外才冷不丁开口,“见珂堂姐这几年十分思念师姐。”

果不其然,“见珂”二字刚刚脱口,那人的步子就滞涩下来了。

明见秋瞧见,心中更是冷笑。

眼角一横伤痕隐隐作痛,仿佛与济安两心相知,也回到了那兵荒马乱的一晚。

暗沉、寂静、喧闹、兵戈、喝骂……

脑中景象拥堵不堪,杂乱无章,如令十余骑马尾拖拽枝叶,再于晴日黄土地上纵马疾驰一般。

要济安自己描述,也不过掩面羞愧,吐出“狂妄自大,自取其辱”八字。

耻辱之至,耻辱之至!

被明见秋背叛的耻辱甚至超过了被强迫下跪的侮辱。

那是一切痛苦的源头,但也不是全然难堪。对济安而言,那一晚的开头不是师父失踪的噩耗,而是好友送来的帛书警示。

赤诚好意,可惜被她辜负。

她转身看去,明见秋仍坐在树荫下,见她回头,便微微一笑,气定神闲,稳操胜券。

济安拖着腿一步一步走回去,手僵垂在身侧,开口时才发觉嗓子沙哑,“她,她如何了?”

“托师姐的福,自是衣食无忧。”

明见秋展颜一笑,语气轻松,全不顾济安如何羞愧难堪。

衣食无忧?

见珂所求,是仗剑行侠,内修政理,怎会仅拘于温饱便满足了?

济安几度张嘴再合上,眼睛看着明见秋,似乎带着哀求,眼神却没有焦点,身形晃动,心神不守。

阳光从她背后打来,明见秋看不清师姐的脸,却也能感受到她的魂不守舍。

这几日被冷落的焦虑委屈一扫而空,一时间,明见秋心中又是痛快,又是酸涩。

师姐似乎在追问,“她过得……可有人为难她?”

过得好不好?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自有她的父母姐妹关心,与你到底有什么念念不忘的过去,不过是曾经的一个玩伴,哪值得你这般牵肠挂肚。

这些不体面的诘问统统被明见秋甩开,她仰头温软地笑,“师姐坐下呀,这般说话,见秋脖子好酸。”

济安混愣愣坐下,身体僵直,目光呆滞,脸上几乎失去了神采。

啊,也对,师姐应是太过关切明见珂,才会这般伤心,否则怎会乖乖听她的话。

——可我偏不想让你如意。

明见秋噙着笑,慢慢挪过去挨着师姐,直到两人衣袂相缠相交。

“新政繁芜,师姐不愿听也是常理。”

于是她开始了絮絮叨叨的家常拉话,翻来覆去不过是一些自己生父生母的坟墓修葺得如何了、哪个族姐族兄成家了、生了几个孩子这些闲事。

又着重描述了与济安交好的那几人,聊聊他们刚有小孩时干的傻事,再带着笑意回忆一下小孩子的可爱。

济安像个雕塑一样坐着,不管是故人的近况还是朋友的喜讯,都没有让她的眼珠转动一下。

她的冷淡太过明显,看得明见秋心梗,只好又把明见珂搬出来,“见珂堂姐不愿接受族中的好意,一直想要入仕,可惜未能得行。”

那人果然有了反应,眼睛眨了眨,转头专注地看着她,“什么好意?”

不过一刻钟,声音竟然嘶哑成这个样子。

明见秋皱皱眉,压下心中莫名情感,“邯城纪家主枝的五郎,与见珂堂姐年纪相仿,正堪良配。”

那人不依不饶,“谁嫁?谁娶?”

明见秋别过眼,声音平白少了点中气,“见珂堂姐嫁,纪五郎娶。”

“好意。”师姐咧开嘴,神态讥讽,“原来这就是你们的一片‘好意’。”

“非我!”明见秋几乎有点恼了,“此是族老们所定之事,非我所能置啄。”

“与你无干?”

那双寒星似的眼睛看着她,像是能一眼望穿她心底,砸碎凿烂那些奇树异花、潺流山泉,露出最下面不堪的底色。

“与我无干!”她语速飞快,因怒生红,为自己辩解道:“明家在北州再如何繁盛,也不可能将每一个子弟都留在府中供养终身,总要有人为家族牺牲的。纪五郎不过二十多岁,初初入道修行,他家又不及我家,怎敢无礼?见珂堂姐将来……”

荒唐!

济安脸色铁青,直盯着明见秋,气势咄咄逼人,“一个二十多岁才破生初境的废物,也配跟阿珂结缘?他算什么东西,敢让阿珂嫁入他家!”

“师姐骂得好生痛快,怎不想想见珂堂姐是为何沦落到这个境地的?”

相见以来,济安待她便格外冷啖,第一次这般激动,竟是为了明见珂问责于她。

明见秋心中气恼,嘴里的话不经思索脱口而出,然后脸色倏忽一白,才反应过来这话多伤人。

师姐上半身晃了一下,不可控制地向前扑去,即将摔伤时险险右手撑住了地,“你……你们知道了?”

知道什么?

这个疑问本能地攥住明见秋的心脏,但师姐已经捉住了她的右手,双眼认真地看着她,神色带着哀求,“见秋,别这么对她。”

见秋。

明见秋耳边惊雷,心如擂鼓,那点疑问立刻被抛之脑后。

她试探着将左手抚上师姐侧颈,那人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毒蛇吐出了信子,亲昵地舔舐猎物温热致命的弱点。

花色斑斓的毒蛇缠上她的脖子,济安垂下眼睛,努力放松紧绷着的身体,让自己显得足够温驯。

“不是我做的,师姐信我。”那条蛇先为自己辩解一句,才缓缓道,“但师姐若想援手,也不过一言之劳罢了。”

济安顿了顿,心下猜中大半,“要我做什么?”

明见秋果然惊喜,一下子蹦起来,连着走了两圈才冷静下来,笑得如春日明光,“不需如何,不需如何。师姐只要点头,不仅见珂堂姐可解困境,连师姐新收的那位学生也自可大得方便。”

“仙吏大选?”

“不。”明见秋眼睛亮亮的,端端正正在济安面前坐好,“新政,天子新政。”

在评论区里已经与某位朋友聊到过这个问题,这里就不赘述了。这个世界婚姻的确不看性别,但并不意味着比我们古代文明到哪儿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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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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