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断亲书

林休就这么撒一捧土哭一阵,最后也没有跳进去。

当最后一捧土彻底掩埋了父亲的脸时,黑夜终于结束,清晨到来了。跃出山头的第一缕曙光不偏不倚,落在林休身上,而林休的影子直打下去,盖住了父亲的尸体。

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暗喻,儿子埋葬了父亲,儿子继承了父亲。

下山的路被踩上两个浅浅的脚印。

“你母亲呢?”

林休摇摇头,“小妹信中说了阿娘跳河,初春水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尸身怕是找不到了。能找到阿父的尸首,都是托了那棵小树的福。”他语气平静了许多,兴许是因为已经亲手让枉死的父亲入土为安,“我妹妹一人去找王继业寻仇,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家破人亡,人伦惨事。

济安在二十岁时经过一遭,自然知道旁人的宽慰不过是一阵吹过的无伤痛痒的暖风。

“你想如何?”林休已经把剑还给了她,济安手指抚过剑鞘,言语间有血气,“这七天里,我们做的所有事都是两个不知名的游侠儿所为,与革风一概无由。”

“自然是报仇!”

“好,那王继业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你清楚吗?”

林休沉思一刻,说道:“我五十年前就离开了离城,走之前去王继业家赴过好几次宴,知道他家当时是什么样的。”

五十年前啊,变化估计有点大。但总归现在无事,听听也无妨。

林休说得很慢,估计是一边说一边回忆,“王继业是离城的大户,靠做生意起家,被叫作王半城。但他家已经三代没有出过有修仙资质的子孙,能一路走到今天,听说是因为与雍都的一个大官有什么宗亲关系。”

说到这,他眼神紧张地去看济安。

济安扭头对他笑笑,这家伙在革风换着花样儿地试探自己,回了家乡倒紧张起来了。

知道林休脑瓜子聪明得很,那些扯东扯西的甜言蜜语他一个字都不会信,济安直接说以实际。

“你我入了革风军籍,人头早就在雍都的功劳簿上挂着了。”济安没有好好系紧剑,因此佩剑在她的腰间摇摇晃晃,很不成体统,“别说那王继业跟雍都什么大官是宗亲,他就是王太傅的亲生儿子,我也照杀不误。”

这话说得也很不成体统,还很粗鲁,很望之不似人君,很是让公卿大臣们听见就要掩袖捂鼻子。

但林休笑出声来了,笑得无比畅意,树上的飞鸟都被这阵大笑震得扑棱翅膀飞上远空。

“我十三岁被雍都谢家的七公子看上,离了自个儿的家,去谢家给人当奴才。”林休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好像当奴才是件很幸运、很让人开怀的事,“他们都说我好命,一个麦地里出生的木讷崽子,居然运道里有伺候谢七公子的福气。”

“七公子仁慈,给了我五天时间回家与父母道别。那五天里,王继业——那么个之前看我一眼都嫌污了眼的大官人——腆着脸求我去他家赴宴,还把他的几个女儿叫出来陪我吃饭、看湖、喂鱼、打鸟。”林休笑得撕心裂肺,岔气咳了好几声,“谢家已是我想象不到的势盛,但与王家作比,可就成了破落户。济扶危啊济扶危,你是第一个说敢杀王启霁亲儿子的人。”

济安没有很吃惊,伸手给林休拍了拍后背,语气平静,“嗯,如何呢?”

林休笑累了,仰头看天,发出一声叹息,“不如何,不如何。我真羡慕你啊,有那么好的一个师尊。”

济安自然地认下,“我师父的确很好。”

林休嘟囔一声,“但我阿父阿母也不差。”

他仪态不错,腰间的剑系得很紧,不像济安那样晃来晃去,时不时还发出点磕磕绊绊的杂声。但他这么一嘟囔,看起来就跟身边的人一模一样了,有股……第三军的气质。

“我签了卖身契,彻彻底底是谢家的人了。但七公子着实心善,竟然还允许我们三月与家中通信一次。在村里人的嘴里,我过得好威风,又是穿金带银又是仆从如云。但是我的阿父阿母来不了雍都,更进不了谢家,他们还在离城过活。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但我不是个好儿子,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所以在我走后,他们生了个妹妹。”

妹妹啊。

济安想起了自己当时哭着闹着要师父把明见秋收入门下的样子,还有师父头疼的样子。

林休语气难掩骄傲,“村里人怎么说我,阿父阿母过得如何,都是小妹写信告诉我的。她很聪明,现在才十岁,已经会写很多字了。她跟我说,王继业老爷是大善人,给家里盖了大房子,还每个月准时准点拉好几大车送粮食布匹,阿父阿母咳了嗽害了风寒,也是王老爷请大夫抓药,从没要过家里一块灵石。”

语气越说越发狠,他家人是怎么被逼死的。

是被这一笔笔隐藏在温厚可亲笑容下的账本逼死的!

王继业想讨好谢七公子,因此来讨好他林休,然后又去讨好他的家人。没人求着他趋炎附势,如何将事做得这般狠绝,以致逼人活活去死!

“你若始终不离开谢家,他便仍将你家人高高供养。或许有一日你回到离城,还能侍奉双亲,逗弄幼妹。”济安这么问道,“你为什么来到革风?”

林休眼神灰暗,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断亲书’。”

“什么?”

“断亲书”,这名字取得浅显,济安猜得出来一二。但以前从未听过这个东西,再说了,它有何威能,能使人心甘情愿断情绝亲?说句窝囊点的话,形势所逼之下假装认了,事后我行我素能奈我何?

林休笑得勉强,即使济安一句话没说,他也想得到这位同袍在想什么,因为他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断亲书’是新研究出的法器,大概只在这两三年间。它的厉害在于,施展法器的人可以随意涂抹为法器祭上心头血的人的记忆。”林休勾起嘴角,眼神嘲讽,“断亲书,这还是虚美后的说法,说到底,它跟大蛮荒时代的训奴环有什么区别!这些不是我该知道的消息,是七公子待我不薄,担心这法器新制,于人有害,准许我迟后签订。”

所以他看见了什么,才会这么惊恐地逃离?

济安不清楚,但那一定是极为可怕、违逆人性的现象。

林休压低声音,“扶危,想想吧。一个你认识的人,他很碎嘴,你知道他生在中州的一个偏远小村,在他两岁的时候,生父早亡,那时候他连哭都还不会哭,他阿母一口奶水一口稀羹地将他养大。他天赋不好,但也庆幸还有点灵根,于是就拼了命地修炼,自己卖身为奴为仆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得到主子的青眼,让他阿母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但他有一天夜里被叫出去了,走之前还很高兴,跟你说打听到去哪儿了,正好顺路带一份西街大娘蒸的点心,还可以给他阿母买一点阿胶补补身子。但他回来之后,两手空空。幸好他还记得你,但是再问他阿母身体怎么样,他很茫然,说他不是孤儿吗?”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透露出深藏心底的恐惧。

“我又私下问了好几个被叫出去的人。他们明明生在相隔千里的地方,但身世居然变得一模一样!都是孤儿,都是被谢家捡回来抚养长大,都一直生活在谢家专门修造的一个别院里,都被嬷嬷管事温情体贴地照顾长大,都从小每年春节会被谢家家主来别院看望!”

林休情绪崩溃了,爆出粗口。

“但狗彘的那个所谓别院前年才刚刚修好!谢家的嬷嬷管事对我们跟对野狗一样!家主也从没有去看望过什么孤儿!他每天都在忙着挑出哪个舞女的身姿最柔软!”

春风打着旋儿吹过,柔若无骨,济安却生生打了个寒战。

随意涂改一个人的记忆……

掌握了“断亲书”的人,权力比雍都御座上的皇帝还要大。被“断亲书“掌握的人,比训奴环禁锢的奴隶还要可悲可怜。

至少训奴环之下,人还可以清醒着痛苦。

这个“断亲书”,却是要人迷醉着堕落。

“所以我逃走了。”林休的声音还在颤抖,“我救不了那些曾跟我一起睡觉修练的兄弟姊妹们,旁敲侧击,他们都以为我修炼压力太大了,劝我好好休息。说出口,好点的觉得我疯了,差点的就会直接把我绑到七公子面前。我不敢赌他们恢复神智的几率,我也不能白白地拿我的性命去撞上那无数炼器大师的最得意作品。”

济安垂眼,“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有人太贪心。”

看着别人为奴为仆,俯身在他身下还不满足。一定要将别人的所有都紧紧握在手中,他才能舒心,晚上才能睡个好觉。

这到底是控制欲太强,还是亏心事做多了,夜半生怕鬼敲门?

“‘断亲书’难道没有一点制约的办法?这般害人的法器,老天爷该降下雷劫把它轰碎才对!”

济安这是气话,老天爷要真长了眼,林休就不会逃到革风,他的家人也不会落得人死魂散的地步。

因为制作“断亲书”的人,使用“断亲书”的人,连着“断亲书”本身,都该在露身于天日之下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但是林休说:“有,只要那个人不是真心祭出心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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