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有惊讶,有好奇,有掩唇的窃笑,也有不赞同的蹙眉。
柳氏的脸色瞬间白了,在桌下急急扯了扯女儿的衣袖。林弘也是心中一紧。
林念安这才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掌声戛然而止,兴奋的神色僵在脸上,染上一丝慌乱和无措。她下意识地看向最高处的御座。
皇帝原本正端着酒杯,与身旁的内侍低语,也被这不同寻常的掌声吸引了注意。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个穿着华丽宫装、却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此刻正一脸懵懂慌张的少女身上。
看着那副鲜活生动、毫不作伪的情态,皇帝威严的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在这规矩森严、人人谨小慎微的宫宴上,这点“意外”倒显得别具一格。
他放下酒杯,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开口:
“台下鼓掌者,可是林爱卿之女?”
林念安大惊。
林弘连忙起身,躬身回道:“回陛下,正是小女。小女自幼长于边塞,疏于礼数,惊扰圣驾,臣罪该万死!”
皇帝摆了摆手,目光依旧落在林念安身上,语气似乎更缓和了些:“无妨。率真烂漫,亦是难得。你,上前来,让朕瞧瞧。”
他唤她上前,并非只因这失礼的掌声,更是因为那瞬间在她脸上看到的、与这满殿矫饰截然不同的真实,以及……她那即使在慌张失措时,依旧夺人心魄的明艳容貌,在宫灯璀璨的光辉下,愈发显得鲜活逼人,仿佛将边塞最炽烈的阳光带入了这深沉殿宇。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清晰地扣动了一下。
皇帝的目光并未从林昭身上移开,那带着审视和些许兴味的打量,让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林昭依言上前几步,垂首跪在御前,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细针般落在背上。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林昭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宫灯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出她的面容,明丽的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慌,却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有一种不同于京中贵女的、野性未驯的鲜活美感。她尽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皇帝仔细端详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转而看向一旁神色紧绷的林弘,语气似是随口家常,却让林弘瞬间头皮发麻:
“林爱卿,你这女儿,倒是钟灵毓秀,颇有几分爱卿当年的英气。不知……可曾许配人家?”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林弘耳边,也炸响在下方所有竖起耳朵聆听的朝臣及其家眷心中。柳氏更是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脸色白了又红。
林弘心脏狂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天威之下,他不敢有丝毫隐瞒,更不敢随口搪塞,只得硬着头皮,躬身如实回答:“回陛下,小女……小女自幼随臣在边关长大,性子顽劣,臣……臣尚未敢为其议亲。”
“哦?”皇帝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似在思索,“边关苦寒,倒是难为她了。如今既回京城,也该为她择一良配,享享清福了。”
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面色各异的皇子们所在的方向,最终似是随意地定格在一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的三皇子景渊,年已弱冠,文武兼修,尚未立正妃。林卿劳苦功高,镇守边关多年,朕心甚慰。今日便做主,将你这明珠赐婚于三皇子,成就一段佳话,也算朕对爱卿的一片体恤之心。”
旨意一下,满殿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三位当事人身上——震惊惶恐的林弘,面无血色的柳氏,以及跪在殿中,猛地抬起头的林念安。
林念安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皇帝后面的话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变得模糊不清。三皇子?赐婚?
她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自由,她所向往的纵马天涯的生活,将在这一刻彻底终结。巨大的恐慌和抗拒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父亲。林弘此刻脸色发白,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迎上皇帝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反驳的眼神,以及周遭无数双眼睛,所有求情或推拒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君无戏言,更何况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下的旨意!抗旨不遵,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父亲眼中的挣扎、无奈、以及深深的愧疚,像一根针扎进林念安心里。
那一刻,她反而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父亲已进退两难。她不能任性,那只会将家族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是,在满殿或同情、或羡慕、或看好戏的目光中,林念安缓缓地、极其标准地叩下头去。再抬起头时,脸上那些惊慌失措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嘴角还极力牵起一丝微不可查的、仿佛受宠若惊的弧度。
她的声音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刻意装出的轻快,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臣女林念安,谢陛下隆恩。”
她接旨接得干脆利落,仿佛这只是一道普通的赏赐。
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格外清晰,车厢内弥漫着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宫宴上的喧嚣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柳氏早已没了在宫中的强自镇定,她用帕子按着眼角,低声啜泣,却不是责怪,而是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凉和对女儿未来深深的忧虑。她纵然严苛,希望女儿端庄贤淑,却也从未想过要将她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家深苑,尤其是嫁给那样一个传闻中的人物。
林弘更是面色铁青,一双握惯了兵器的手此刻紧紧攥成拳,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没有看妻子,也没有看女儿,目光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前方莫测的深渊。
他们没有一个人出言责怪林念安方才在殿上“失仪”的掌声。他们心里都清楚,今日这道旨意,与那几声掌声或许有关,或许无关。皇帝的心思,从来不是几句失仪或端庄所能左右的。林家的兵权,林念安那份与众不同的鲜活,或许早已是皇帝棋盘上早已看中的一步棋。无论林念安今日表现如何,这道旨意,恐怕都难以避免。
良久,林弘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耗尽了这位沙场老将所有的力气。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自上车后便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窗外漆黑街景发呆的女儿。车窗缝隙透进的微弱光线,勾勒出她侧脸僵硬的轮廓,那双总是亮如星辰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安儿……”林弘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愧疚。
林念安转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等待着他的下文。
林弘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继续说道:“为父……对不住你。陛下旨意,不得不从。只是……只是这不止是一桩普通的赐婚……”
他顿了顿,眼中忧虑更深,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车外人听去:“这位三皇子萧景渊,是陛下第三子,也是几位皇子中……为人最是深沉难测的一个。他母妃早逝,在外人看来并无强援,却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宫中安然至今,甚至近年来渐得陛下看重,其心性手段,绝非等闲。为父在朝中多年,竟也看不透他分毫。”
“陛下此举……”林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似恩宠,将你指婚给一位看似有机会争储的皇子,实则是将我们林家,也将你,彻底推入了这夺嫡的漩涡中心。日后是福是祸……步步惊心,为父……为父实在心中难安啊!”
他将其中最深的担忧和盘托出。这不仅仅是失去自由,更是踏入了一个一步走错便可能粉身碎骨的险地。而他要将他这如野马般自由烂漫的女儿,亲手送进那最是诡谲莫测的皇子身边。
林念安静静地听着,看着父亲痛苦愧疚的神情,看着母亲无声的泪水,她知道,父亲别无选择,家族别无选择。
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让父母安心的笑容,却苍白得如同月光:“爹,娘,别说了。我明白的。圣旨已下,说什么都晚了。皇家就皇家吧,龙潭虎穴……女儿闯一闯就是了。总不能……真让爹爹和哥哥为我抗旨掉脑袋吧?”她说得轻松,甚至带着点往日里的豁达。
柳氏忍不住一把抱住女儿,呜咽出声:“我苦命的安儿……”
林弘伸出手,沉重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马车继续前行,载着一家人的沉默与沉重,驶向那已知的、却无法抗拒的命运。
林念安被母亲紧紧抱着,感受着肩头传来的湿意,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声音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轻快,试图冲散这车厢里几乎要凝固的悲伤:
“娘……”她稍稍退开一点,眨了眨那双依旧明亮却已蒙上一层阴霾的眼睛,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仿佛好奇和期待,“那……是不是等我嫁去了那什么王府,就不用天天学《女诫》、练刺绣,也不用走路不能晃裙摆了?”
她问得天真,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一个能摆脱眼下这些繁琐规矩的“好去处”。
柳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连哭泣都忘了,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女儿澄澈无辜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弘也是愣住,看着女儿那副仿佛真心在权衡“嫁入皇家唯一好处”的模样,心中更是酸楚难当。他明白,女儿这不是真的不懂,而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安慰他们,也是在……麻痹自己。
她故意忽略了父亲话语中所有的凶险暗示,只抓住了最表面、最微不足道的一点——或许能摆脱母亲的严苛管教——来假装轻松,假装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
柳氏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更咽的叹息,带着哭腔道:“傻孩子……王府规矩比家里只多不少,哪由得你胡来……”她的话里充满了对女儿未来处境的更深担忧。
林昭却像是没听到后半句,只捕捉到了“规矩更多”几个字,脸上那强装出来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下去,小声嘀咕了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啊?……还有更多规矩啊……”
她重新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的街景。
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父母听着她那句看似天真、实则浸满了无奈和自嘲的问话,她宁愿去幻想一个虚无缥缈的“好处”,也不愿在他们面前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和怨恨。
这份强装的豁达与懂事,让为人父母者,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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