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怎样完结的佑真已经记不分明了,直至坐在车上,佑真仍沉浸在那种眩晕的暗喜之中。她伏在车窗呵气在玻璃上画笑脸,雾气中的笑脸的后面,是越港的海岸线。下雪的海滨城市,冬夜里不复海洋的温暖潮湿与热情,在呼啸的寒风和汹涌冰浪的背景声中,显得冰冷绝望且躁郁。冰冷与寂寥无限膨胀上去,夜空变作极地的旷野,银滩拥着一片灰鸽色的海洋,沉淀在人间无垠的橘黄光尘之中。
佑真的欢乐像气泡,明哲是置身事外的。两人都不饿,车子停在海滨的渔家食肆前,佑真顶着狂风来到海边,蹲下来玩了一会儿冰水又用指头在白雪覆盖的沙地上划拉,明哲走上前低头一瞧,佑真正在写“元初”两个字,“‘元初’——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我老师。”明哲道。
“你老师是谁?”佑真抬起头追问。
明哲怔了怔,“干嘛?你有什么事吗?”
佑真感到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她往开推了一下,“没事。”她低下头继续写,沙雪地上,左一个“元初”右一个“元初”,“我想,要是你和你老师关系不错,逢年过节,我们可以去看看他。”
明哲淡淡地说了句:“再看吧……”便也蹲下来,在一旁写:“佑真”。
这话也让佑真感到刺激,可这完全没理由,佑真说服自己多心了,她和元初是最亲密无间的,她歪着头,在两人名字外侧画曲线,先画了自己的一半,便要画元初那边,明哲的目光随着那逐渐成形的图案愈发阴郁了,眼看就要成型,一把抹去了,站起身子掉头就走,她也不知道佑真怎么想的,有时疯疯傻傻的。
佑真向来在明哲面前自觉不济,仰慕她之余更倍感渺小,因明哲仿佛有些生气了,不免更多了一份心,耐着性子地追上前:“你今晚怎么啦……”
冷风呼啸着,气温比预期冷得多,明哲头也不回,“名字写在这里,浪一冲就没了。”
“那也是,那我写个大的!”佑真说。
“你不嫌冷吗!?”明哲回过头道。
“冷啊,你给我暖暖。”佑真把两手伸出来,微笑着往明哲大衣口袋里放,这样的举动,对佑真而言,已是旧日做惯做熟的。
明哲却沉着脸,身子一让避开了。她感到,若听之任之,佑真就要钻进她怀里来。
佑真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脸登时臊红了。
防备得太过于露骨,明哲低着头含糊地解释:“……我……有点不舒服。”
仿佛一切的细微末节的预感在此刻都得到了最佳的印证,佑真拼命让自己冷淡下来,说:“不用解释了,我懂。”她把无处收容的双手放进口袋快速往路边走去。
“你懂什么了?”她说她懂?明哲突然对这句话感到不可忍受。
“你忍我应该忍得很辛苦吧……都已经这么讨厌了!还要委屈自己拯救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干嘛去什么游乐园呢!干嘛画什么画呢!不等于白费了精神!”潮声一阵大似一阵,佑真站在冷风里面,悲愤控诉似地说,她原本不想说的,都已经走了一半还要回过头来。做朋友是双向的选择,为什么觉得不平?有种受损了的感觉。“我还以为……你真的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她说完就走,边走边远远地伸手向大路拦车。
佑真完全理解错了,明哲像坐着个被瞎子推着的雪橇,眼看上了高高的山坡,失控翻了车,生生地滚摔下来,蹙额闭了闭眼,回想着是哪一步出了错,怎么错得这样,她向佑真的背影问:“陆佑真,你了解你自己吗?”
佑真被她这一问竟问住了,可她此刻完全不能够明白明哲的心意。她说“我当然了解我自己,那你呢?你了解你自己吗?你如果了解你自己,就不会这么矛盾了,明明同样看不起我,还是要说服自己,你接受我的全部!全因为你这么‘完美’!”
佑真离去好一阵子,明哲才缓缓回过神来,霰雪打在她的脸上,人忽然清醒起来,凄然中感到一丝庆幸,若是佑真方才真能明白,真向她质问,她未必能守住那一份薄弱的坚持。她从怀里掏出那张画,凝视着,画纸先是被霰雪打得噼啪作响,随后渐渐地被打湿了,她将画纸对折,复又一折,趁着夜色把它撕成一片片。
当晚明哲回到房子,佑真已经睡去了,倒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不再等待。第二天一大早,又收拾书本去图书馆。
出门前,明哲跟她说话,她也三句不答一句。学到中午,书上的字一个也没进脑袋,整个人忧忧郁郁地只想哭。自习室里结伴的女生无数,每一对都像没有烦恼,她们和自己怎么不大一样?佑真找不到答案,她简直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到下午,明哲发来短讯:“我做了饭,在厨房,你回去饿了可以热一下。”
佑真有意躲避明哲,直弄到晚上自习室关门才离去,回到家中,明哲却不在。
只有一株勿忘我插在瓶子里放在月光下。房子里的花草统收进屋里去了,阳台愈发空落落的像一个灰色的水泥相框,中心镶着那一株勿忘我干花。
佑真以为明哲走了,气得一把拂去了桌上的东西,正难过得不知怎样才好,明哲却推门而入,佑真的眼泪还在脸上来不及擦,急忙别过脸望向窗外。
明哲只当看不见,捡起她散落在地上的信,“……ABIGAIL(亚比该)让你致辞?什么时候的事?”那信搁在桌上足足一整日,她这么一问,立时便暴露了自己一整日的心绪,然而佑真却也没有发现。
佑真调整了一下,哑着嗓子说:“不是昨天去学校取的信,我还没想好……但是信里说了,柏舟是反NHP的名人,我似乎有义务发言。哦对——”她借着找东西,擦干了脸上的泪,“他们还寄来了照片!让我在里面选一张刊登。”
佑真从背包翻出一个信封,将照片尽数倒在床上,莫不是些早年的老照片,明哲拾起一张,对照着佑真的模样端详。
二人虽然五官近似,佑真分明还更精致一些,但究竟因为柏舟万众瞩目,更端凝自持,任何场合都风度翩翩,加上的成就的加成,到底更为完美,更为开朗阳光。而佑真的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不自知的阴郁、野性、恣意、无序的生命张力,更甚……诱惑力。那是柏舟所不具备的。非要说孰高孰低,毋宁说两人就像——天使与恶魔。
明哲为自己的结论感到啼笑皆非,这么想,面上便有些体现。
“怎么了,”佑真瞪她,嗔道:“你就直接说我难看!”
明哲不搭茬,抿了抿嘴,继续翻看照片,几张过后,手上的动作却顿住了,面色也凝重起来,佑真不明所以伸过脸来,这是一张古老泛黄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柏舟身边站着一个人,这人和明哲的外貌几乎分毫不差,佑真心中一跳,霎时便愣住了。
佑真内心震动,却并不仅仅为照片上人的脸和明哲相似,而是这个人,正吻合她母亲相册上撕落的那一角,或者说,这张照片就是那块碎片的完整版!如果说,她父亲陆缆之非要刻意将这人和母亲的合照从相册内撕去,是不是恰恰说明,这个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由两人的装扮看得出照片摄于冬季,照片上的女人长发及肩,身着西式套裙外罩一件宽肩西装外套,交握的手上还戴着一副精致的皮手套,服饰发型衣着莫不精致考究,却并不像那个年代国人的特色,她母亲站在一旁,比女人略矮些,朴素却也是精心打扮过的装束,巧笑倩兮,神采飞扬。佑真此刻不免想起她母亲那封信,但这个念头过于危险,佑真迅速打消了。
“这个人……会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会不会是你的生母?”佑真指着柏舟身旁的人说。
“她是谁?”明哲一动不动盯着照片沉声问。
佑真急忙翻出照片说明,手指从一串串文字下急速划过,终于停在一个名字下面,她有些迷惑地说:“……ST……”
“ST?!”像是听见了极端不可思议的事,明哲的面色突然白了,佑真上次见她这样还是在母亲的坟头,佑真忙问:“ST是谁?”
“……南斗计划的……发起人……”明哲喃喃自语,巨大的震惊已将她淹没,全然忘了佑真对“南斗计划”一无所知。
在明哲的记忆里,ST自来就是个身患残疾的佝偻老妇,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明哲无法忘记,在南斗计划的团队成员资料里看过的那张照片,ST坐在轮椅上,那干瘪如枯枝的手、焦枯的双唇、无神的双眼以及花白凌乱的发……以至于她几乎忘了,那女人终年方43岁。
“南斗计划……是什么?”佑真并非完全没有听过这个词,只是一时觉得非常耳生。
明哲并不打算给佑真解释,她丢下照片,“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我跟你一起……”佑真话音未落,明哲已经去到楼道,“你不去,在家等我。”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佑真往日从不怀疑元初什么,这夜忽然感到,她似乎知道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明哲走了好一会儿,佑真才慢慢想起刚加入ABIGAIL时,似乎曾在当时网站的文章上看到过这个词。实在是间隔时间太久,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文章的内容。佑真便就着这个词在ABIGAIL和搜索网站搜索了一番,竟一无所获。因又在ABIGAIL的群里问了几句,一众人也都说不知道。
南斗计划毫无头绪,佑真只能就它的发起人ST查起。
神秘的是,ST的资料也十分有限,若将关键词“南斗”和“ST”进行关联搜索,则完全无迹可寻,佑真变换了几种搜索关键词,能关联上的只有“发起人”和“ST”。
顺着这个方向,佑真找到了一本收藏在越港图书馆的圣克罗兹孤儿院的名录,这本名录记载了一百年间,该院成功培养出的杰出人才,旨在歌颂一位名叫克罗兹的仁义之士,正是这个一百年前的慈善家出资建成了这所孤儿院并在有生之年一直资助该院。克罗兹死后,陆续又有5名慈善家接手此事,ST便是其中第三位。
虽然明知两者关联的可能性极小,但除此以外别无其他线索,眼看明哲一去无踪,而夜又已深了,只能等候次日一早前往借阅,佑真恨不得天快些天亮。
怀着心事分外精神抖擞,几乎是数着时间等明哲,眼看着到天亮了,却又耐不住睡着了,幸而次日一早没课,在图书馆坐了3个小时,翻遍了一百年来自圣克罗兹走出的优秀人士,正当佑真一无所获准备放弃时,却意外在倒数第3位名录中发现了一名华人少女,那女孩大概十五六岁,1994年破格被中国的一所著名科技大学所录取。
佑真怔怔望着画册上名为“佛洛伦斯”的女性孤儿,那孤儿的五官极具特色,以至于佑真一眼便脱口念道:“白歆?!”
注:文章内明哲 元初的混用有角色心理,不是手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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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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